老者的开怀大笑点亮了晨时最后一分黑暗,顾南寻也笑出声来,道:“师祖闭关许久了,没想到墨前辈与师祖也认识,怪不得晚辈自见到墨前辈便觉得十分亲近。”
“老夫少时与夜老头确实是至交。他行侠仗义,老夫救死扶伤,也算是当年一代传奇啊。”
好汉不提当年勇,此时将往事倾吐,墨夙望着眼中毫不遮掩敬佩的女孩,似乎可以看到那些时日的美好。
其实,并不美好。
夜阑珊多年来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来明月城找他就没有一次是不带伤的。而他也曾在向往过的尘世间轰轰烈烈地走过,任泥土血污沾染如雪洁白的衣袍也浸染不了人的心性。当一切归于沉寂,没有后悔遗憾,没有刻骨铭心,所谓过去,就只是过去。
一杯酒,一句笑谈,轻易便能将往事勾回,再谈起来也不会有当时的半分心境。除了自己和彼时并肩之人,还有谁能真正知道曾经的他是何等模样?
那些风光,自然要跟一同站在那风光里的人分享,所谓回忆,不过是再见时一笑而过的谈资罢了。
所以,他不愿多说,一言盖过。
墨夙粗粝的大手覆在她发上揉了揉,声音也添了温和:“他竟然不曾在徒孙面前提过老夫,也罢,你回去告诉他,老夫就在这明月城等他,让他别忘了赴三十年之约!”
顾南寻不愿师祖被误解,忙替夜阑珊解释:“不是的前辈!晚辈入师门才两年多,与师祖相处时间不久,他便闭关了。”
墨夙闭眸体味着清晨拂来的花香,低声道:“好,好!夜阑珊有四杰传衣钵,又多了你这么个徒孙,果真是命好,你有空多与他说说话,他也老了,那些生机之气,兴许对他也有作用。”
虽然对生机是什么仍抱有疑惑,顾南寻还是乖巧点头:“晚辈明白。”
站在上观月台最后一层台阶往前看去,墨梓怔然戳了戳身边的侍女,失魂落魄道:“研霜,父亲为何与顾姑娘谈论笑得那般开怀?他对我向来严厉,夸赞亦只是微笑,莫非……”
明月城大祭司第一次怀疑了自己的身世,委屈地绞着袖子:“莫非,我不是亲生的?”
研霜:“……”
他们齐齐站起身时,墨梓慌乱地将研霜一同扯下了观月台,七层台阶不高不低,也险些让她摔了下来。
顾南寻回到醒来时身处的客房,观月居的搭配大多是阴阳八卦相辅相和,墨黑与宣白相连,饰物少有瓷器,多摆放泛着微光的石头。
她看到一个月白衣的女子正坐在中间的桌前抬头看她,心下了然那人必是墨夙的女儿,便走了过去与她对坐。
墨梓柔如清月的目光扫来,昨日寒毒发作太过狼狈不曾好好打量的女子仍着了来时那身绿衣,未挽发髻的墨黑长发服帖地散落背后,她有一双清澈的黑眸,只是潜藏太多迷雾,稍换一个神色便像是一张假面,让人看不清真实的她究竟是哪一面。
“姑娘便是墨前辈的女儿么?听前辈说是姑娘在明月城街头救了我。”她启唇,眼睛弯了下来便是乖巧的模样。
“是我。”墨梓答道,随后替她倒了一碗晨起时熬的参茶,“顾姑娘,我是明月城祭司墨梓。”
还不等墨梓将茶碗推过去,抬眼看到她身后走来的那抹颀长身影,独自叹了一口气,拿过另一只茶碗倒满,道:“陆公子也来了,还想同顾姑娘多说一会儿话呢,劫后余生,你们大概有许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
顾南寻顺着她的目光侧身往后望去,失笑:“墨姑娘不用避开。”
墨梓摇摇头,她站起身,月白衣袖拂过桌上溅落的茶水,看了看陆景止又看了看顾南寻,道:“可恢复体力的参茶,二位慢用。”
说罢径直从陆景止身侧走过,顾南寻朝着她的背影道了声谢,墨梓身形一顿,面上亘古的笑意褪去。
沧……不管你是生是死,你守护的寒蝶,我不想让它成为杀人的工具,但若结果必然如此,我要如何赎罪呢?
陆景止站在顾南寻身后不过三步,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跟没受过伤似的,青玉发冠后倾泻而下的墨发有几缕散落至胸前,遮去了左肩痕迹。
顾南寻看了他许久,将眸中雾色敛去,露出了深藏的关怀,她抿着唇,道:“陆少爷,参茶快凉了。”
陆景止面上浮现笑意,坐在方才墨梓坐的位置,将那碗满满的参茶喝了下去,顾南寻这才发现他下颌有一颗痣,在右侧,喉结右侧也有一颗。
她神色尴尬地垂下头,不想自己竟盯着人家喝茶,也端起参茶一饮而尽,温热液体顺着嘴角渗出,顾南寻抽出手帕擦了擦,胃里升起一股暖流。
“我是不是拖累你了?”她出声,“你本没有必要带着伤送我去鬼域的。”
陆景止眸光沉沉地看着她,嗤笑:“确实够拖累。”
顾南寻静放于双腿的手猛地一动。
“本以为到了明月城,抵债丫头可以尽尽职责替本少爷换药,谁曾想还是得少爷救丫头。”他懒洋洋说出这句话,便不再理会她作何表情,双手支于脑后的椅背上,微微阖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