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信看着一脸向往,偶尔露出迷之微笑的李德明,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疑惑。也不知道李德明从哪个昏迈的老者那里听来的臆语。
也许是那个从繁华洛阳千里迢迢跑到荒凉的武川镇,心心念念传扬无边佛法的比丘?自己也曾听过这光头比丘说法,把什么佛法吹得天花烂坠。什么一沙一世界啦,什么一叶一菩提,什么大须弥山八万四千由旬。又经常穿着黑衣袈裟在城里施舍米粥,很是糊弄了些人。
这样一来,把年过花甲的大萨满气得够呛,毕竟这黑衣比丘从洛阳繁华地来,有钱施舍传法。他萨满教巫师吃穿用度全靠草原上信众供奉衣食,遇到红白之事还得拼着老骨头,跳半天大神。
要是百姓们都随了这黑衣比丘,不用十二月寒冬南下,当下就要喝西北风。于是上个月杵着作法的木杖带着两个徒弟,砸了比丘的道场。用几代萨满传下来,早已摩挲得透亮的硬木法杖,生生在比丘的光头上敲出了好几个大包。
急的比丘当场指天发誓要用法咒咒死他。结果老萨满坐在门口等着比丘起咒。比丘气狠狠的眯着眼睛,念了半天这咒那咒,这老萨满一点事都没有,还喜滋滋的喝了三碗好事观众供奉的马奶酒,红光满面的回家了。把这比丘又气又羞,急火攻心,仰头栽倒,弄了个半死,臊的半个月没出门。
好在草原人民朴素诚实,看在比丘把稀粥里的栗米加了一倍,等于双份施粥的份上,原谅了没有什么真实法力的他。每当比丘在城里说法的时候,依旧观者如堵。
连这三年正元节都不跟他阿姆去供奉老萨满的李德明都拉着自己去喝了两次免费的栗粥。自己还记得当时李德明边喝边嘟囔,“活了八辈子,也没见着和尚往外送钱。这辈子也算是见着了......”如此云云。
听他的当时口气似乎并不对这西方玄虚之教有什么特别好感?
压下心中的疑惑,本着圣人仲尼‘敬鬼神而远之’的教导。也为了以防万一,拯救迷途好友,独孤信高声反驳。
“胡说八道!铁做的马能跑?机括我在镇里也见过,最多借用水力造成水碓,舂米舂麦。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王博士也解释过。蜀道艰难,也就是南边常见的独轮车罢了。更何况能载着几百人飞翔长生天的鸟状机括?简直胡编乱造!”
“《墨子》你看过吧?《墨子.鲁问》,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鲁班离我们将近一千载,他那时候都能如此。另一个世界,或是千百年后,能载着几百人飞翔天际的机括被造出来又有什么不可能?”
李德明依旧躺在地上,嘴里叼着细毛杆儿掏牙缝,懒懒的回答道。心里却是取笑这位千年前的好友,“我飞机坐了不下十回八回。可惜没法带你穿回去。不然等到你赫赫有名的独孤信看到后世水泥街道上的车水马龙,隧道里疾驰的高铁,海上几十万吨如同山岳,劈波斩浪却跑得比马还快的巨型油轮。不惊呆了你独孤如愿,不吓死你独孤如愿。”
......
......
俩人继续针尖对麦芒,争论了好久。嘴巴累了,便并排坐着看着打了会儿瞌睡,又有了精神的宇文黑獭,牵了三人马去河边去河边喝水。河边的野草因为甜水的滋养,也肥嫩一点。还多长着些草原上的药草,马吃了能有力气点,不容易生病。
黒獭这小孩则挽起了袍子,跳进刚刚掩过马蹄的秋水里,嘻耍起来,溅起一片水花。
独孤信看着宇文黑獭欢天喜地的踩水玩。却是惊得几匹马打了好几个响鼻,退了退了好几步,好离着烦马的小孩远点。心里估计回去这小子弄湿了裤袍,又少不了一顿打。想到宇文黑獭被他阿姆痛打的告饶声,独孤信不自觉的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
正当三人悠然于这仲秋午后的惬意。却听到远处传来阵阵急促马蹄声伴着焦急呼喊,越来越近越来越急。躺着闭眼小憩的李德明背上感受到这来自大地传来的马蹄塌地之感。猛的一起身,凝视飞奔而来的一骑身影,眉头紧皱。
“黒獭,把马都赶过来,家里有事。”李德明大声朝着水边的孩子命令。转头对同样预感不好,面色凝重的独孤信说道:“草原上的马不是这么骑的,这马速度这么快,跑到了半条命也没了......”
李德明话音未落,骑手的呼喊已然清晰。
“大兄!!!大兄!!!蠕蠕犯边了!!!!蠕蠕犯边了!!!!”
这呼喊犹如晴天霹雳,这几日天气舒适,无风无雨。几个部落和武川城里居民都各自带着家人奴婢去城外放牧去了。先不论家人性命安危,要是像上一次那样被蠕蠕掠了牛羊,烧了草场,今年武川镇就得饿死小半。
“是我二弟,阿那摩的声音!”
李德明来不及多想,马到跟前,立刻给白蹄乌套上马鞍,挂上弓囊箭袋。扯了缰绳,调转马头,“唰”的一声从土里拔出长槊,迎着自己二弟而去。
宇文黒獭脸色有些发白,他年级还小,上一次蠕蠕入侵的惨状,他是没什么印象的。只是经常被阿姆或是叔母逗着“不听话,蠕蠕就将你捉了去,天天打屁股”,有些下意识的害怕。
但来自草原汉子的血脉里自发的尊严与内心深处家族的骄傲,让这个年仅十岁的小孩,握紧了腰间的尺余短刀,驾马紧紧跟在两位朋友更胜似兄弟的乡党背后。
他隐隐回忆起当初他在元日节聚会的时候,问阿爷什么是男人的时候?伯父们,伯母们合着阿姆一起笑了起来。只有阿爷取下了墙上的长刀,拔了出来横在他脸前,对他郑重的说:“刀刃上沾了人血,你就是个男人了。”
白光如镜的刀身上映出了自己脸庞,比在春日里最和煦晴朗日子里,最透彻泊子里照出的自己还要清晰。只是说不出来的寒冷异常。
黒獭觉得今天,他就要成为一个部落所尊敬的男人了,“驾!驾!驾!”小孩从未这样鞭策过伴随自己成长的伙伴。马儿似乎心有相通,卖力的奔跑着,甚至超过了同样焦急的独孤信,几乎快要和武川少有的骏马白蹄乌并驾齐驱。
“你疯了,黒獭!”跟在李德明身后的独孤信发现异样,怒目圆睁,大声的呵斥。
“黒獭,你这个白痴!!!!!白痴!!!!你这这马还是个马驹子,这么跑马,还没到镇边上,马就累趴下了。遇到蠕蠕,你就死定了!!!!!......”李德明闻声,回头一看,顿时大怒,后世骂人的言语,咆哮着,脱口而出。
若是马跑脱了力气,在草原上遇到了蠕蠕,那真是想跑跑不了,想逃逃不了。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多少豪杰因为胯下马出了问题,要了英雄之命。
“我要回去救我阿姆,阿爷.....”
稚嫩的脸上透彻的眸子里眼神坚毅,十岁的孩子,弓身虚趴在马儿的脖子上,任由马鬃拂打着涨红的脸。
“去你妈的蠕蠕!”李德明咬牙切齿迸出后世的一句国骂,思量刹那,回顾独孤信,暴喝道:“如愿!给他马屁股一鞭子,使劲!马要是不摔他,给他一鞭子!!!!!!”
独孤信狠下心来,朝着黒獭的马屁股上就是一鞭子,用力十足。宇文黑獭甚至听到了鞭子划过空气的凄啸,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下意识的抱住马脖子,夹紧了马肚子。
马儿吃痛,扬起前蹄,高声嘶鸣。巨大惯性掀翻了这一人一马,就往左边倒下去。黒獭瞬间顺着惯性的方向,松开马镫,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卸下了力道,拍拍身上的尘土。望着李德明和独孤信越来越远。
宇文黑獭攥着拳头朝二人不甘的吼叫,“黄狸伐!!!!!!如愿!!!!!!”
回应他的只有骏马奔驰在秋日草原,一路向北留下的滚滚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