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唐昭武王与楚国公贵夜饮,贵太息仕宦艰难,冠冕无期,王为之戚戚。候贵出后,乃言于天曰:时事如此,魏何得不亡!......
《魏唐齐三朝嘉话》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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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我们先去吃晚飧了。”
李德明心里有点小小感动,不称小名改以表字称呼自己,那意味着在父亲眼里自己就算是个大人了,不再是个梳着发辫总角的小孩子了。
“玛德,劳资明天就买个白玉簪子把头发竖起来!”
大野黄狸伐一边暗暗盘算,一边喜滋滋的揣了手在怀里,掂量了又掂量那袋从蠕蠕百夫长身上弄来的金子。
“黄狸伐!怀里是什么?”李茂对于财物有着异常灵敏的嗅觉。
“一小袋金子。”李德明无奈的掏出那细羊皮袋。两个弟弟可怜兮兮的看着,不敢说话,本来指望着大兄明天去早市买麦芽糖等好吃的。
“金子?”阿姆纥丽惊讶的接过那沉甸甸的羊皮袋子,在一副洋洋得意,早知如此神色的李茂注视下松开了皮质紧绳。
昏黄羊油灯下,顿时金光闪闪。
“金子!十成足色的金子!”
捧着被铸造成马蹄形的黄橙橙金子,阿姆欣喜若狂,连着尖叫了好几声。
“最少一百两!今年就给你起大宅子!”
李茂躺在在床上只是看了几眼,就估量出了金子的重量,摸了摸自家发髻,疑惑道,“这金子是汉代马蹄金型制。不知道这些该杀的蠕蠕们刨旱獭,刨出了哪家汉代公候将军的大墓......”
阿姆纥丽从床头木柜子里,取了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用的几十个上好太和五铢钱,散给了儿子们当做犒赏吃食钱,三兄弟这才气鼓鼓的出了阿爷的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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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黄狸伐藏了金子?”
“你个发长识短的蠢妇人,金子那么沉,都快把黄狸伐的袍子撑开了......”
李德明走在后面,听到父母在里屋计较自己,差点摔了一个跟头,“智者百虑必有一失啊!”
李德明一阵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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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有人扣响了大野家的木门。
“元贵,你怎么来了?”
在院门边劈柴火的高车奴可力孤,开了院门。赵贵捧着一个檀木盒子,身后的两个下人各自抱了五匹绢跟着走了进来。
“我父听说大野家主受了伤,让我带了点薄礼来探望。”
李德明三兄弟赶快放下碗筷,起身相迎。
“哎哟,赵都将家的小贵人来了......”
里屋的阿姆也听见动静,慌忙出来将赵贵迎进堂屋,招呼三兄弟的乳母纥让卡端了马奶酒上来。
“受伤在身,不便出迎。黄狸伐好好招待客人。”
李茂听到是赵虔家的公子,也出声致歉。
“客气客气,大野阿叔是我等长辈,今日奋勇御敌,更是我等楷模,怎敢劳驾......”
赵贵不愧读过书的大户人家子弟,说话文绉绉的,几句文人的客套马屁话,说得李茂心里十分舒坦。
“本还赶了五十头肥羊过来,半道上遇见贵家管事乌图,送与他赶去了。这是上好南绢十匹,聊表心意。”
赵家下人们听见主人召唤,入了堂来,将绢帛堆到墙边矮上几,打了个千,退了出去。
父亲有伤,长子待客,李德明母亲纥丽表了个歉意,继续进屋服侍良人去了。
赵贵与李德明则用了士子的礼仪,互相拱手致意,整了整衣襟相对跽坐。两个弟弟则玩弄了几把滑腻的绢帛,在乳母带领下,打闹着回屋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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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贵,真是谢谢了......家里没有粮食清酿,勿怪。”
李德明起身给赵贵矮案上的酒盏里满上今年的马奶酒,抱歉再三。
“我们是同窗共师的好友,黄狸伐何必如此客气。我也是武川长大的儿郎,今日也和长辈们一起杀了两个蠕蠕。你又何必拘谨南边的虚礼。”
赵贵指了指自己的青绢士子长袍,上面还有点点血迹,刚才仓促归家,竟然忘了更衣。
“那就自请其便,我就不再相劝了。”
李德明与赵贵碰了酒盏,两人掩袖遮面,一饮而尽。
“听说你要去洛阳游历?”
李德明想起了独孤信前几日得到的消息,倾身问道。
六镇良家子入仕艰难,所谓‘处世无入朝之期,在生绝冠冕之望’,哪怕是在本乡本土谋一个起家官职都是困难重重。所谓游历恐怕是去洛阳交结权贵,得一纸私信在六镇内谋一个过得去的出身。
“德明!我比你虚长三岁,眼见就要加冠。若是南边同龄士人,高门朱第出身者早已经台省秘书,著作,郎官,差一点的也已经辟为州郡公府僚佐。而我还是个白身......”
乳白的马奶酒并不醉人,而人往往自醉。在同龄好友面前,依旧还是个半大小子的赵贵放开了心胸,展开了真实的自己,将一肚子郁气抒发了出来。
“知道吗?德明。去年我随伯父去并州晋阳公干,你知道那里的小儿称呼我什么?”
“什么?”李德明不解。
“胡狗!你知道吗?胡狗!”赵贵接连自顾满饮了三大盏,悲愤着低声言道。
“我当时就寻了个僻静处,哭了好久。回到武川,立刻散了发辫,学着镇学王博士的发样,起了发髻幞头......”
赵贵眼神闪烁,似乎回忆起了当时那情那景,眼眶含着依稀泪花,只是强忍着不落下泪来。
“难怪去年以来,你就变了个人似的,叫你出去和兄弟们射黄羊都不去。只不过孩提之言,何必当真?”
李德明看着赵贵一脸失魂落魄,心里震惊。这北魏南北风气相异到了如此地步?又给好友满上一盏,低低安慰。
“童子之言才最为可怖。以前不懂事,总是跟在人后,嘲笑李叔在武川穿着宽袍大衫,一副文酸。那时才明白,我是夏虫不可语冰的井底之蛙啊......”
“元贵,不必自伤。来,更饮此杯,祝兄此去洛阳必然一路顺风,万事得意。”
两人又各自满饮了一杯,却听见赵贵指着墙边绢帛,叹了口气。
“洛阳哪里有我这样的人顺风得意,无非是此物万事如意罢了。”
李德明也想起了自己,比他家强盛的赵贵尚且如此,自己又能若何。也是黯然心伤,两人相对沉默,良久不语,只是相对浅酌,以抒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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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不早,明日还要进学。就不叨扰了。”
赵贵起身作揖,又想到了什么,将腰间银装宝刀解了下来,递给李德明。
“德明,这是我阿爷赠我的长刀,突厥镔铁百炼而成,马上施展最是合适。如今我要去洛阳,这样的长刀带着也不方便,便赠给德明。另外这里还有一领上好白狐领貂皮长褂,蜀锦的里子。听说舍弟正缺一御寒的罩衣,也一同相赠。”
赵贵又将案子上的檀木盒子打开,露出一领貂裘来。
“使不得,元贵。如此贵重之物,如何敢收?”
李德明慌忙起身离榻,苦苦谦让,口称“不安,不可”。
“什么使不得?你,我,黒獭,如愿,都是小时候歃血为盟的兄弟。兄弟相赠,有何不可?”
赵贵佯装生气,甚至拿出了当年小孩子时过家家的旧事。
“赵兄。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李德明整理了下衣服,正色而言。
“德明大弟.....”
赵贵还想说些什么,却是寻不着什么话语,只是郑重的相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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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踏......踏踏......”目送赵贵一行人走远了,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黑夜的寂静中,李德明对着魏时皓月,甚为唏嘘:“八柱国之一的赵贵也有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良才弃之荒庭,君子伤之流涕。这北魏如何不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