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胜，满载而归。
迷了路的李易最后还是跟凯旋的一众山匪回了山，他去的晚，半路碰到山匪队伍的时候，战利品已经被送上了山，他没看到，但从山匪兴高采烈的议论中，也知道这一趟落凤岭确实是大丰收，整整六车的货物，除了粮食和布匹，还有一车上等绸缎以及刘家从辽东采购来的上等皮毛，这样的收获，哪怕是老当家还在的时候，也不多见，难怪这帮山匪即便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多数人也是身上带着伤，可依然能有这样高昂的情绪。
到了落凤岭山寨前，还没进去，先前在山下说要寸步不离照看他的精瘦汉子不知从哪跑了过来，一脸的惭愧与庆幸，连声说道，还好书生你没事，不然真不好跟安老头交代，然后他瞧李易只是笑了笑，没说话的意思，倒也知趣，自顾自便转身回了山寨，只不过在他临走前，李易听他嘟囔道，也不知道高山那厮跑哪去了，指不定偷摸了几尺绸缎下山吃花酒了，娘的，早知道这厮没义气，也不叫我。
李易看他回了山寨，想了想，便也跟了过去。
落凤岭山寨今日是彻底沉浸在了欢乐的海洋。
一大堆如同山包一样的战利品就堆在山寨门前的空地上，确实是最大程度刺激了他们所有人的敏感神经，他们苦了一年，自从老当家秦勇突然暴毙后，他们也几乎再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所以如果说这种乍贫暴富的感觉还不足以让他们如此忘形的话，那这堆战利品背后所代表着的含义，也足以让他们狂欢兴奋，毕竟，有了这趟收获，就意味着他们往后会有源源不断的收获。
他们再也不用挨饿了。
狂欢的气氛太浓郁，以至于边上几名妇人与孩童的眼泪都被完全淹没。
他们在这趟下山做买卖的过程中永远的失去了他们的丈夫、父亲。
落凤岭这趟收获确实不小，但付出的代价也成正比，下山时，是有两百来号山匪，可回来的只有一百多人，其中除了混乱中逃跑的，多数都死在了那场血腥厮杀中，并且后来要不是突然杀出了两个强悍蒙面人，导致刘家护卫拼死抵抗之心瞬间溃散，他们其实死的会更多，饶是如此，这一趟，算上断手断脚终生残废的，落凤岭足足失去了百条精壮汉子。
有人笑。
有人哭。
但李易不觉得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往他的房间走去。
遇上了可能是在等高山的小高要，小高要完全不知道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到李易，还远远的跳了过来取笑李易，哟，书生，你竟然没被吓的双腿发软不能走路啊？
李易笑着伸手，作势欲打。
小高要笑嘻嘻跑开了。
然后又瞧见了在做善后工作的宋守缺，这下子李易倒是刻意停了下脚步。
宋守缺看到李易的一瞬间，明显是疑惑愣了一下，但很快，他的脸上便充满了真诚与喜悦，他走到李易跟前，拱手笑道：“李贤弟，这趟辛苦了，还望贤弟莫要见怪，毕竟是山里的规矩，这下好了，往后也没人能说什么闲话，李贤弟安心在山上看书便是。”
李易勉强笑了笑：“厮杀的太激烈，我感觉不太舒服，便先回去歇息了。”
宋守缺忙关切道：“确实是为难贤弟了……贤弟好生休息，晚些时候我自会派人送些酒肉到贤弟那里，这趟终究是有贤弟功劳。”
“宋兄有心了。”
又客套了几句，李易才离开。
他身后的宋守缺，一直盯着他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
然而李易似乎毫不觉察。
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外面的一切便与他再没有干系。
他靠着房门，低头看着双手。
杀人了啊。
……
……
高山没回山这件事起初山上没人在意，落凤岭本来也没有硬性规定不准私自下山，再加上每次下山做买卖，总有逃跑的，办完事去喝酒的，找女人的，等等等等，所以虽然奇怪，但山上众人也都以为高山是在山里憋久了，下山浪去了，等他旺盛的精力发泄的差不多，便也该回来了，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一天、两天、三天后，高山还是没回来，这便终于引起了山上的注意，尤其是特意询问了很多当日一同下山劫道的山匪，确定高山并没有在混战中出事，山上的人也就更疑虑了，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谁都可能逃跑，唯独高山不会，他不仅当年是在走投无路，奄奄一息时，被老当家秦勇救回了山，更是在有次下山办事时，落了单，被秦莲花又救了一回，所以前后欠了秦家父女两条命，凭高山从来都是重恩义的秉性，在落凤岭眼下这个关头，打死他也不可能独自逃离。
那他到底哪去了？
二当家宋藏刀和三当家林余，都对高山的下落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
他们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在落凤岭附近，括苍县一带，到处寻找高山的踪影。
然而一无所获。
又因为一无所获，两位当家更是不遗余力。
这不仅仅是高山原本就实力强，乃是落凤岭一名资深头目，更因为这件事情里里外外都透着邪性。
宋藏刀甚至放话，这件事一日查不出个水落石出，落凤岭便一日不得安宁。
于是这种情况下，山上所有人几乎都动员了起来，括苍，处州，乃至更远的江州，都派了人去找，最后干脆让山上能动的，包括老弱妇孺，都一同下山，封山，搜山。
在极短的时间里，高山的失踪迅速成为笼罩落凤岭的一大阴影。
同时。
这件事情也成为宋守缺不大不小的一块心病。
……
……
夜深风高。
昏黄的油灯摇曳不停，映衬的宋守缺英姿面容也忽明忽暗，他正伏案整理着山上的事务，这趟大胜确实很好的解决了山里所面临的危机，但带来的麻烦也不小，譬如善后事宜，受伤的弟兄如何安置，重伤的该如何对待，轻伤的又该给多少补偿，死了的，家属那边又该怎样抚慰，给多少抚恤，还有立功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事堆起来，换成山上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会头疼，但宋守缺不会，他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协助他的父亲处理这些事情，到后来，他的父亲便也完全将这些事情交给了他，他本身便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再加上用心，为人也公道，很快便就赢得了包括秦勇在内所有人的认同。
这也是宋守缺在落凤岭颇有威望的重要原因。
宋守缺始终认为，比起武力，头脑往往更能决定一切。
当然，也分情况。
有时候一刀能解决的事情，他也绝不会浪费心血。
“辽东皮毛虽贵重，但留之无用，不若与括苍宁氏……”
宋守缺奋笔疾书，有一只虫子围着油灯嗡嗡作响，他皱了皱眉，随手便将那虫子拍在了书案上，然后他看着再无生息的虫子，缓缓搁下手中毫笔。
高山失踪了。
那读书人李易却安然无恙回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宋守缺当然很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他更是很难理解，那读书人怎么可能安然回来？这么一点小事，高山有什么理由出岔子？况且，他人哪了？难不成暗中还有人护着那读书人？不可能，山上便是有人想要关照那读书人，可山里的人，有谁挡得了高山？至于山外，就更不可能了，宋守缺也打听的很清楚，当日秦莲花劫这读书人上山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
那究竟是谁？
宋守缺眯了眯眼睛。
秦莲花？
也不可能，这时候的秦莲花很可能自顾不暇，又哪来的分身之术？
他想了片刻，毫无头绪。
也只能等找到高山，才能知道在山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至于那个侥幸没死的读书人……宋守缺没怎么在意，不过是只从指缝间漏过的虫子，碾死，不难。
这次没成，下次好了。
……
……
不难碾死的读书人这个夜晚正如虫子一样趴在窗户上望着窗外夜空。
李易有些忧伤，他发现读书为他带来的巨大变化似乎戛然而止了，他读的两世书所积累的所有底蕴也好像终于爆发到了尽头，这几天，他再读书时已经明显感觉不到了种子的变化，种子既没有像往常一样每读一页书都会更亮，也没有更壮，照眼下情况来看，往后他要走的路，八成就跟秦莲花修习武道一样，只能日积月累，一点点追求进步，追求种子茁壮成长了。
这种滋味当然不好受，外挂到期了呀。
不过忧伤归忧伤，李易也不至于无法接受，再怎么说，这也是他从一开始便预料到的事情，爆发也总有尽头的一天，只是让他真正无法接受的是，他似乎没书可读了……木箱里这一世读书人带着的书，李易基本上全都啃了一遍，能懂的都懂了，不能懂的，他七七八八读了无数遍也隐约懂了，再剩下的，就是他无论如何也啃不透的。
他当然也想过去请教，可山寨上请教谁去？
再说就算下了山，能找到这世道还会读这些书的人？更别提能读懂的。
希望相当渺茫啊。
李易叹了口气。
最好的办法还是找书，倾尽手段，不惜一切去搜集这世间所有留存下来的书，至于上哪找，李易没认真考虑过，但除了皇宫，那些世家门阀应该也会留存不少，毕竟，隋唐时期原本就是门阀世家余晖前最为兴盛活跃的一段时期，历史如果不发生偏差的话，这时代所有的知识典籍，也大都把握在门阀世家手中，想来从他们那里找到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如果还这世间还存在门阀世家的话。
但不管怎样，不管是去皇宫，还是拜访各大门阀，他首先得下山。
下山的前提，他得跟秦莲花说清楚。
想起秦莲花，李易很有些无奈。
“总不能跟宋藏刀说的一样，要好几个月才回来吧……”
他正胡乱想着。
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李易愕然。
没这么巧吧？
打开房门，一袭白衣静静出现在李易眼前，他几乎是下意识便脱口道：“心有灵犀？”
白衣女子没反应，只是刚一抬脚，便磕到了门槛，她一下便扑到了李易怀中。
李易吓了一跳。
武道九品的修为你跟我碰瓷？
他莫名其妙的试图推开女子，但这一推，他终究发现了女子的异常，他的神情瞬间便严肃了下来，动作也轻柔了许多。
白衣女子自然便是秦莲花。
然而这时的秦莲花，状态实在很差，她的衣衫还算整齐，可洁白的长裙上到处都沾染着血迹，甚至就连她的面纱上都有一团刺眼的殷红。
凭她九品的身手，怎可能让旁人的血溅污她的面纱？
那显然是她自己吐出的血。
可她怎会伤的如此惨重？
她是九品的武道天才啊！
李易皱眉想着，秦莲花也悠悠睁开了眼，她的脸色格外苍白，意识到她在李易怀中，她有些局促的努力挣扎了一下，但她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她只能用她最后的力气，艰难道：“我受伤了……很重……不能让人知道我回来了……也不能让人知道我受伤了……”
李易轻轻点头，再看她，却发现她又昏了过去。
这让李易哑然失笑。
这个方法好，赶明儿下了山，要是没地方住，就随便找个人家，说我很困，需要一个地方睡觉，然后直接闭眼打呼，你咋整？
……
……
李易一手揽着秦莲花的腰，一手将门关上，随后也没犹豫，俯身便将秦莲花横抱起来，走向他的床边，他将秦莲花放在床上，在为她盖上辈子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她一手还搂着一个蓝色的包裹在她怀里，而且李易轻轻抽了一下，竟然没抽出来……哪怕受了这样重的伤，哪怕昏睡了过去，也依然死死搂着那包裹，那一定对她很重要吧？
兴许就是为了这个包裹才受的伤？
李易也没多大好奇心非得去看包裹到底装着什么，只是眼角不经意滑过包裹的一角，他顿时便愣在了那里。
他神色复杂的看了看秦莲花，然后小心翼翼的将包裹抽了出来。
打开，一本本薄薄书册映入眼帘。
“论语、周易、孟子、史说-孟子荀卿传……”
有李易读过的，也有他没读过的。
李易脑海中骤然浮现那日在后山漫山油菜花丛中他和秦莲花说的那些话。
“不好找也要找，不读书我会死的。”
“那我帮你找找看？”
“如此，多谢了。”
……
……
他看了看昏睡的秦莲花，又低头看着他手中沾染着血迹书册。
他轻轻扬起唇角，呢喃道：“傻不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