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无云。
李易藏身山石后,望着脚下一面峭壁,一面悬崖的蜿蜒官道,感觉很有些期待,他到底还是来了,一是本来也不好直接拒绝,再就是当他看到两百来号山匪眉飞色舞的在后山集结时,他突然对山匪劫道这种事情也产生了一定的兴趣,想想看,他前世有哪个人能看到真正的山匪劫道?而且还是近距离,身临现场看。
山匪们静静藏在树林里、巨石后,鸦雀无声。
半个时辰过去了。
李易饶有兴致的挨个打量他周围三三两两躲着的汉子,一时间,实在是不得不服,这还真是他在山上见过的那帮人?平常,无论是训练还是吃饭,又或者是集结下山前,他们哪一次不是乱哄哄的一群乌合之众?可现在,足足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竟然能够安安静静的藏着,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到底是什么力量使他们拥有如此强韧的毅力?
民以食为天?
又过了很长时间。
山下官道依然一个人影都不曾出现。
李易本就有限的兴致也逐渐被时间消磨殆尽。
终于。
一个负责望风的汉子矮身从远处跑了过来,他走到土匪头目高山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高山点头,那人随即离去。
与此同时,高山低沉的吼了一句:“准备!”
李易重新打起精神。
不多时。
便有马车从北边走来,随后,一队约莫六七辆装满了货物的车队便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内,而在车队四周,至少有百来号护卫边走,边四下观望,显然是有所戒备。
车队近了。
李易明显感觉到山里这两百来号山匪躁动了起来,他们的呼吸重了,握着兵刃的手也更用力了。
高山头也不回,伸手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
这是示意稍安勿躁?
山匪们很快便调整着情绪。
一直到车队几乎就在李易眼前,就在这帮山匪的脚下,高山这才猛然起身,扬起手中大刀,暴喝一声:“冲!”
顿时,山林沸腾。
两百来号山匪犹如一群奔腾在山林中的野猴子,他们拎着大刀,握着长枪棍棒,发出千奇百怪的尖叫声,纵情往山下狂奔,一个个身手矫健,明明没人指挥,却就像事先安排好了一样,每一个人跑的方位乱七八糟,但等他们出现在山下,他们已经呈环形将车队包围了起来,车头,车尾,还有峭壁这一侧,密密麻麻挡住了车队所有的退路。
李易再次震撼。
从高山下令到彻底包围车队,这帮土匪用了多长时间?
三分?
五分?
这帮乌合之众竟有这样强大的执行力?
……
……
山下,李易预料中一见面就你砍我,我砍你,此等血腥场面并没有立即上演,而是在被山匪包围后,早有戒备的车队中有几人越众而出,径直走向了头目高山。
这是……先礼后兵?
李易纳闷,这时代的土匪都这么讲究的吗。
不知何时,有一名精瘦汉子蹲在了李易身旁,他瞥了眼李易,随即将视线放在了山下高山身上,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道:“刘家这趟看来是下血本了,‘青面鬼’刘俊义,‘双刀’胡广……这些人在江处道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却都跑来充当刘家护卫……不用奇怪,都是吃绿林这口饭的,自然还是要给几分颜面,只不过,谈肯定是谈不拢的,二当家这次发了狠,无论如何都要刘家付出代价。”
他说着,又朝李易笑道:“待会真打起来,书生也莫怕,留在这里看着便是,反正二少当家说了,你就是走个过场……我会寸步不离的守着你,安老头也交代了。”
原来是安春道的人。
李易拱手笑了笑,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山下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紧跟着,兵刃碰撞声,嘶吼声,声声入耳。
“卧槽!”
身旁的精瘦汉子豁然起身,操起地上的鱼叉,他骂骂咧咧道:“这就打起来了?高山这个彪啊……不行,我得下去搭把手,刘俊义这厮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说完便扑下了山。
只留下李易独自风中凌乱。
这位好汉,说好的寸步不离呢?
执行力都哪去了!
……
……
冷兵器时代的厮杀血腥程度,李易下山前做过思想建设,但当他真正看到了眼前一幕,那血淋淋的场景依然给他带来极度的视觉冲击,他这个时候距离山下还有段距离,但他依然能够清楚的看到,一名山匪的胳膊飞了起来,又重重的摔了下去;他还能看到,一名商队护卫被山匪朝脸上直直劈了一刀,他瞬间倒地,疯狂惨叫……人在生死搏杀时,所有能用上的东西,包括身体的部位,其实都是用来杀人的——拳头,牙齿,甚至倒地时随手抓起的一根树枝,都能夺取一个人的生命,他们歇斯底里的杀着身前身后每一个敌人,又被身前身后的每一个人当成敌人扑杀,这样的人,其实已经不是人,他们都是一群陷入囚笼的困兽。
山谷里到处都充满了哀嚎与惨叫。
鲜血染红了山石,也染红了大地。
人多力量大这个道理在此时黯然失色,两百来号山匪与百来名商队护卫打的平分秋色,这可能是因为被围起来的商队退无可退,他们只能舍命反扑;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比起大多数实力都在三品上下的山匪,商队那边显然实力要强出一线,尤其是在高端战力上,山匪中只有高山等三名头目拥有武道六品的修为,可刘家重金请来的几人都不弱于高山,所以这场冲突,占据着地势和人数优势的落凤岭山匪即使最终能拿下刘家商队,但他们也绝对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样一来,问题就来了,高山为什么只带两百人下山?要知道,落凤岭上千把人,除去老弱妇孺,能战的至少也有五百之数,他为什么不全部带下来用人数碾压?
轻敌?
不可能,聚事厅时,李易身旁姓孔的那人也提出了刘家必然会有所防备。
那就是摆明了等待二当家所说的,单雄信暗中的援手?
李易眼随心动,望向车队走来的方向。
果不其然。
山下厮杀的人可能都看不清,但李易轻易便看到,混乱中,有两个蒙面人从北面的山上一跃而下,他们所向披靡,直取刘家重金请来的几名好手,眼看一名蒙面人挥刀指向了正与高山缠斗的‘青面鬼’刘俊义,但见刘俊义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头颅一刀便被那人斩了去,这一幕,哪怕是远远旁观的李易都忍不住眼皮轻跳。
至少是七品武夫。
七品对六品,几乎秒杀。
李易叹了口气。
不会有什么意外了,刘家这次铁定是损失惨重了。
可吃下了刘家,算是落凤岭承了单雄信的情,又让单雄信派来的人帮了手,那便是落凤岭又欠了单雄信一个情……秦莲花啊秦莲花,纵然你再不想和单雄信等人有牵扯,可事已至此,你又能如何?
……
……
刘家商队节节败退。
大获全胜只是时间的问题。
李易便也失去了旁观山匪劫道的兴致,他最后看了眼山下浴血厮杀的众人,转身便独自离开,往回走去。
然而,可能是鲜血场景为他带来的冲击太强烈,导致他心绪不宁;也可能只是纯粹的因为他对山路不熟,他在山上走了很长时间,都没能摆脱那充耳的厮杀声,这种情况下,别提找到回去的路,李易转了好几圈也终于意识到他其实一直在附近打转,这让他很崩溃,还有比迷路更糟糕的事情吗?
答案是,还真有。
又走了一段路,李易毫无征兆的停下脚步,回身望向小树林里的一块巨石,他微微侧头。
然后他轻轻说道:“出来吧,我只是迷路了。”
巨石后,果然有一道人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刚从山下厮杀场中走出的大汉,他浑身披了一层血衣,脸上,唇旁,都有血迹,甚至他提着的大刀上,也依旧有鲜血滴落。
李易皱了皱眉:“山下怕是该收尾了……我怎么都没想到竟然是你,可小高要说过,你一向最崇拜秦莲花,为什么?”
大汉便是这趟下山的头目,也是小高要的叔。
高山。
高山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只是看着那瘦弱读书人,他低声说道:“到了下面,不要怪我。”
有一丝怜悯从他眼中闪过,但这并不妨碍他举起大刀,朝那读书人的脑袋狠狠劈下。
他死定了,这附近一个人都没有,这读书人看起来也是如此孱弱,杀他,易如反掌。
等他死后,他便不欠二当家什么了,往后,他只欠大当家一个人,只是这件事情过后,他欠的恐怕也永远还不清了……不过那又怎样?人活一世,能欠一个人,而且只欠一个人,不应该是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
……
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处理这读书人的尸首了。
可他这一刀劈空了。
意识到这一点,高山有些意外,再次看向读书人那张淡然的脸时,他的神情也凝重了许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明明看到读书人只是下意识偏了下头,可就算劈不中脑袋,至少也能将他劈成两半不是?高山惊疑不定,咬牙再次挥出一刀,这一刀,他用了全力,也紧紧的盯着了那读书人,无论如何,他必死无疑。
六品的修为,全力的一刀,声势不俗。
然而这一刀,他还是劈空了。
但高山终究是看清了那读书人的动作,他睁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他看到的一切!
那读书人原地未动,他的双脚也始终保持着原地站立的姿势,只是迎着他决然的一刀,读书人仅仅是简单的往后避了避,他后仰了脖子,也后仰了身躯,高山清楚看到,那读书人后仰的身躯几乎贴在了地面,可关键是,他的脚纹丝不动!
他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人的身躯怎能扭曲到如此地步?
他想不通。
也永远没机会想通了。
因为躲过他这横撩的一刀后,李易迅速起身,趁着他刀势未停之际,一脚狠狠踹在了他的腰上。
李易如今力量有多大?
不夸张的说,就凭李易现在识海中那枚种子疯狂旋转的速度,他如果尽力,高山非死即残。
但他终究留了力。
高山也只觉眼前一黑,腰间剧痛袭来,便重重的摔在地上,一时间天旋地转,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
过了很久,终于恢复意识的高山晃了晃脑袋,试图起身。
但他很快便停下了他的动作,因为那把他再熟悉不过的大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艰难抬眼,看向提着大刀的读书人,一脸迷惑。
他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是如何倒地的,这读书人又是如何将他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
……
阳光透过树林,斑斑点点的留下了许多阴影。
那阴影中的读书人皱着眉,像是有些烦恼,他自言自语道:“你让我很为难……换是旁人,杀也就杀了,可小高要终究和我说了几天话,哪怕算不上朋友,也认识了……杀了你,小高要怕是要伤心一阵子,话说回来,你们都姓高,你是不是小高要的亲叔?”
“不说?也无所谓了……我们来讲讲道理好不好?你看,是你想杀我,可没杀掉,对吧?那我杀你,按道理来说,也很公平,你到了下面,也没理由怪我,是吧?”
他说着,莫名其妙笑了笑,让高山无端端感觉恐惧。
“有毛病……跟死人讲什么道理……看在小高要的份上,我给你一次留下遗言的机会。”
大刀稍微松了松。
高山下意识咆哮:“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到落凤岭……”
他一句话没说完,读书人一刀便割断了他的咽喉。
高山死死捂着他的喉咙,再也说不出话来。
读书人一脸漠然,随手丢下他的大刀,冷冷道:“搞搞清楚,我是被你们掳上山的……不知道珍惜机会的家伙。”
高山双手无力滑落,垂在地上。
到死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