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朝,当值太监“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话音刚落,就有两名台谏官先后上奏“风闻方家次子方城在大街殴打盛国使者之事”。
摄政王慕容泽端坐上方,眉头微皱,问道:“鸿胪寺卿何在?”
“臣在!”鸿胪寺卿赶紧出列。
“可有盛国宾客到你处投告此事?”
鸿胪寺卿偷瞟了一眼站在最前排的一班重臣,小心翼翼回道:“今早确有盛国使者跟微臣说了此事,盛国使者很是气愤定要我们严惩恶徒。”
慕容泽瞧见鸿胪寺卿的小动作,心中微怒,神情却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孤问你话,你看别人做甚,难道回孤的话还要别人同意不成。”
“臣不敢!”鸿胪寺卿赶忙下跪匍匐在地。
慕容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大殿中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本就安静的宫殿更是落针可闻,帝王之气的威严就在这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投射出来。
“那方卿你说说对此事的看法,毕竟事涉你的儿子。”沉默良久,慕容泽不再理他,转头问起了方萧的意见。
方萧出列答道:“此事涉及臣的家人,臣本应避嫌,既然殿下有问,臣就遵旨说上几句。犬子当街闹事确实不对,不过臣听闻此事的起因是盛国人殴打我大越百姓几至于死在先,而且与犬子对打的人只是盛国的护卫并非正式使臣。我并非要袒护犬子,古人云: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还望殿下三思。”
“就算盛国人在街上打人,也有临安府会出面维护,何须他方城一介白身来越俎代庖,此事已在临安城中闹的满城皆知,甚至可能影响到越盛两国之间的邦国友谊,无论如何也需要先将方城押入大牢,如此即可安抚盛国使者的情绪,也可惩戒那些目无纲纪的不法之徒,至于最后的真相如何可让三法司共同审查。”
跳出来的是左朝散郎,龙图阁直学士,御史中丞袁一飞,他是袁党的中坚力量,看来此次搅事的谋划者应该就是他了。
“也对,袁卿倒是提醒孤了,此事既然闹的如此之大,临安府应该有出面处置,为何昨日没有上报?”慕容泽没有接袁一飞的话,而是拉了临安知府出来。
临安知府不是死忠的袁党,而且胆小怕事,未将昨日之事上报任何人。
此刻他听到摄政王唤自己答话,赶忙出列回道:“昨日听闻有人闹事,臣立刻派人前往处置,只见到方小公子与盛国护卫在互相打斗,所幸双方都未受伤,后因盛国人是我大越的宾客,方小公子主动让我代为道歉,双方当场和解,主宾尽欢而散,至于盛国护卫殴打我大越百姓之事,臣还在派人细细探查。因事情当时已了,故臣下就没上报。”
临安知府将当日所见之事尽量如实说了,只是将自己拿公款赔偿道歉的事模糊说成了代方城道歉。
“段卿处理还算得当,那袁相有何看法。”慕容泽问起了站在百官之首,大越秦国公,太师,左丞相,袁党的魁首,袁一飞的父亲袁槐的意见。
“臣也认同方将军先调查再议事的看法,至于盛国使者那边,臣愿前往安抚,以示大越朝廷的诚意,以免破坏了我朝和盛国即将握手言和的大好局面。”
袁槐对争论方城是否有罪的事情未多发表意见,只是对与盛国议和之事多着了许多墨色。
“袁相不愧为孤的股肱之臣,时时刻刻先将国之重事放在心上,而不是着眼于臣僚之间的纷争,深得孤心。那就着临安知府调查此事,无需大动干戈起用三法司,等有了详细结果后再议。至于方卿次子,既然无人受伤,就让方卿这几日在家中好生看管即可,不必为了这点小事就收入大牢,免得伤了方卿的心。”慕容泽最后将事情一锤定音。
既然摄政王千岁有了定论,众臣也只得跪地口称王上圣明,然后又议了其他几件日常事务后就退朝了。
第二日,慕容泽虽已在朝议时定性,需等调查结果出来后再议,可要求严惩方城的奏折仍如雪花一般经过通政司递到了摄政王慕容泽的案头,可见朝中袁党势力之强盛。
不过,慕容泽通通留中未发,没发表任何意见。而处在纷争漩涡中的袁府和方府倒是平静,只有袁槐大张旗鼓去了趟鸿胪寺安排盛国使者居住的驿馆,对着盛国使者表演了一番主宾和谐的闹剧。
不曾想第三日,调查结果还未有新的进展,袁槐在朝堂上先发话了,表示他昨日代表摄政王殿下,代表朝廷前去看望过盛国使者,盛国使者感谢摄政王殿下的挂怀,甚为欣慰,已经不再追究此事,过几日,就要进宫来觐见殿下,递交国书。
慕容泽大喜,对着袁槐又是一顿嘉勉,并表示这两天众臣的衷心都已看到,不过大家也别再小题大做,此事就此揭过,顺便还安慰了方萧几句。
袁党众人见相爷已下定论,也就不再发话,众人谢恩退朝。
当晚,袁府密室中,四周几根硕大的无烟明烛将密室照的如同白昼。
密室中各类红木,紫檀木,黄花梨木的家具摆放考究,博古架上也放满了各类奇珍异宝,陈设奢华与袁府上的其他房间无异,甚至更加富贵豪华。
唯一的区别就是四周并无门窗,大门也用一块巨大的大理石活动门板挡住,确保了房中的谈话不会被外面听到。
细细观察,密室中还有当年汴京皇宫中的御用之物和一些僭越之物。
密室的中间点了香铺调制的高档熏香,房间的空气清新中透着淡淡的香气,想来密室另有精巧的换气通道设计,丝毫未有没了门窗而导致的憋闷感。
袁府密室,一位老人和一位中年男子相对而坐,正是袁党的魁首,大越左丞相袁槐和他的儿子袁一飞。
每当他们有要事相商时,就会来到这间密室,相比较方家每次都在书房坦坦荡荡的谈事,袁家的密谋总显得有些不可告人,只能在密室中悄悄进行。
而这间密室也只有袁槐和袁一飞才有钥匙,偶尔有需要袁一飞的几个儿子会被允许进去参与,其余人一概不得进出这袁家的禁地,就连袁党的核心重臣也不行。
“父亲,你今天为何主动选择维护方城,这样我前些天计划一举扳倒方家的行动全部付诸东流了。”袁一飞见袁槐闭目养神结束,首先开始了谈话。
“一飞,你心里也清楚,就这点小事能不能伤到方萧分毫还两说,至于用它扳倒方家那是天方夜谭。”顿了顿,袁槐接着说道:“不过你的做法没错,只是太过急于求成。”
“愿听父亲教诲。”
“现如今,大盛国国力对大越仍占上风,女真人气势正盛,虽然派了使者出使,不过态度傲慢无礼,毫无议和的诚意。议和只是我们一厢情愿,我想摄政王心里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现在还不得不倚重方萧,防止女真人卷土重来,当年他被赶的上山下海是真的怕了。而且方萧帮他挡住了女真人,保住了这半壁江山,让他可以在小朝廷中能够安心享乐,他现在对方萧还是心存感激充满信任,方萧是他心中一颗可以帮他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我们要拔树就要拿出拔树的技巧,不能直直的往上硬拔,还需左扭右拧,将树的根基拧松了,再在合适的时机将大树连根拔起。”
“父亲果然深谋远虑,儿子受教了。”
“你拉拢神策军其他几位统制投靠我们袁家的事情如何了?”
“儿子有些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袁一飞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话,而是将心中一直藏着的疑惑当面请教一番。
“我们父子共举大事,有何不可说。”袁槐说的有些口干舌燥,拿起茶盏轻轻嘬了几口。
明前龙井特有的清香,在口中蔓延开来,沁入五脏六腑,顿觉两胁生清风,果然品茗清谈,红袖添香才是读书人该过的日子。
可惜,这上好的龙井茶也只有在这临安府中,身居高位者才能常常品到。
这让袁槐不由的想到自己随上皇、今上被虏到北地,独自艰难求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缺衣少食的日子。
后来自己放下读书人的身段,对女真人溜须拍马,曲意逢迎,取得女真人信任后被放回南方的越国,这段经历真是不堪回首。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前朝的这首诗正合袁槐的心境。
袁一飞却没察觉到自己的父亲这会已神游天外,仍旧滔滔不绝的问道:“我们何不去拉拢方萧,将方家也引为我们的奥援。方萧在朝中除了一心想要北方收复失地,并未大肆揽权,也未刻意于我们袁家为难,我们与方家联合,将来北伐成功,最大的功劳定是我们袁家的,中兴王朝,将来父亲你也能名留青史,而北伐失败责任却可以推给他方萧。”
“是啊,中兴名臣,名垂千古,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情,自己年轻的时候志向不就是如此。可北地艰苦的生活早已将年轻人的志向磨灭干净,自己已经委身于盛国,如果支持北伐,就要与盛国彻底决裂,万一将来北伐失败,那将是如何万劫不复的景象。”袁槐听到儿子的疑问,陷入沉思之中。
“父亲,父亲?”袁一飞说完后,发现父亲怔怔地看着案头的笔架,轻声唤道。
“不可!”袁槐的思绪回到现实,大喝一声。
袁一飞被这声大喝吓了一跳,虽不知父亲不可的缘由,也先赶紧答道:“是,儿子知道了。”
“不可与方萧联合有三,其一,方萧顽固不化,也没表面看着简单,拉拢未必有效,随时会倒打我们一耙。其二,盛国才是我们最大的助力,方萧是盛国最大的死敌,那就是我们的死敌。其三,摄政王虽无治国才能,可也监国多年,帝王之术可没少学,不再是当年刚刚登位的愣头青了。我们袁党已经遍及天下,方家的势力成了克制我们的重要力量,我们与方家联合那就是灭顶之灾,我们需要给千岁殿下演一出龙争虎斗的好戏。”
袁槐说了许多,却少说了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父亲分析的在理,儿子受教了。”
“吾儿呀,你领着堪儿和坦儿,要在朝廷军事和江湖的各大门派上多多费心,我们袁家的力量在军队中还是太多薄弱了。”
巨烛熄灭,活动门板的声音响起,密室重新陷入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