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的是前门,他走的是后门。
江绍和刚坐下,就听到她在前头招呼学生安静下来。他听不懂,但能感觉到,她说泰语的时候,会把每个音节都咬的很饱满,两个腮帮跟着一鼓一鼓,像只仓鼠。
没过多久,他发觉她正看向他,接着,整个班的孩子都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他方才还未收起的笑容有了一刹那的僵硬,可随即又很自然地摆了摆手,“萨瓦迪卡。”
他不知道这样说合不合适,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阮佳音在向孩子们介绍他,可幸好,回应他的,是一群响亮清脆的“萨瓦迪卡”。他又笑了笑,余光里能看到阮佳音弯弯的眼角。
她讲课的时候,会把眼睛睁得很圆,似乎是很迫切地想让你知道她说的东西。这或许是她下意识的动作吧,江绍和这样想,因为以前她听他上课的时候,也会经常把眼睛睁大,还会时不时地跟着点头,还几次他看向她的时候,她还会朝他笑笑。她总是这样,生怕让你感觉到哪怕一点点的不自在。这种乖巧,他其实有点心疼。
印象里,她平时都话不多,上课就更不怎么说话,也从来都不敢举手,要是被叫到名字,她说话也是极其地温声细语,他得走得很近才能听清。
后来,他找她说了这事,本意是想她自信一些,没说几句重话,可她的眼泪立马就漫了上来,却硬是不流下来。他看得出来,她忍得很辛苦,他便舍不得再说她。
没过几天再上课的时候,她破天荒的举手了,仍旧是怯怯的,手指蜷曲着,还在打颤。他有些讶异,赶忙叫了她来回答。她起身,顿了顿,似乎还酝酿的不够,索性闭了眼,声音便从口腔里流淌而出。那声音,很亮,很响,他恍惚间还以为是天籁。
放学以后,他夸了她两句,却不想,她眼泪又上来了。他慌了,她却摆摆手,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江老师,我以后都会改的,对不起。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郑重,甚至脸上还有些懊恼和悔恨。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神色。
阮佳音昨晚是备了课的,可今天莫名地,讲课很不顺,还有好几处口误。孩子们从来都对她很宽容,但是她知道,她的心乱了,隔着十二年,却乱成了同一个频率。
她总是很期待他上课。黑板的最右边有一栏粉笔字写的课程表,原本是该班长每天写的,可她拿着棒棒糖去找班长,换来了写课表的机会。
她喜欢那种感觉,放学之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踩着高板凳,把粉笔头在粉笔槽边上削尖,然后从日期开始,一笔一划地,写着第二天上课的课表。
“10月14日,星期三,晴。”
她喜欢星期三,因为星期三有两节英语课,她可以看着他,看很久。
换行,她甩甩手,随意地抹了一把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的灰,继续写——
“英语,英语,数学,体育……”
她在写“英语”的时候,会很仔细。“英”要写的好看,其实不容易。她也不急,一遍一遍地涂了写,写了涂,几乎用尽了她平生所有的虔诚。
他写的板书很随性,有时候写满了一黑板,他也懒得去擦,靠着课程表的白边继续写。她看着他写的字母和她写的“英语”两个字交织在一起,会突然间有一种说不明的窃喜,甚至那天的课表,她都不舍得擦掉。
他上课从来都不带备课本,也喜欢拖堂。在她眼里,他是个极有才华的人,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她都能回味好久。
想到这,阮佳音不免有些自惭形秽,甚至暗暗庆幸,他听不懂她如今给小朋友们上课到底在说些什么。她真的很害怕他会失望,和十二年前一样地害怕。
江绍和早就注意到她在紧张。阮佳音紧张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撩头发,两绺垂在耳边的刘海就这样被她翻来覆去地拾掇着,他嘴角上扬,真是白长了这十二年。
四五年级的时候,他想让她去竞选班长。她很勉强地答应了,可他知道,她有这个资本的。她上台竞选演讲,紧张地连声音都变了。他坐在她原本的位置上,正对着讲台上的她。她却根本不敢看他,眼神左右胡乱地飘忽着。
刚开始她还尚且能控制住,说到一半,她的小手就不安分了,先是左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她耳朵边的碎发。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她说完了一段,正要继续往下,左手也随着放下了。他刚想舒一口气,没想到紧跟着她用伸了右手,开始不厌其烦地梳理着右边的碎发。
他看着有点想笑,这性子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明明她母亲和她外婆都从来不怯场的。
最后她没有悬念地当选了班长,他宣布名单的时候,隐约看到,她眼里闪着光,他记不清了,有点像泪光,又觉得不像。她看着他好一会儿,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感觉,他很奇怪。
下课以后,他碰巧听见她和同桌说话,她说,她才没有紧张呢,可能是午饭吃的撑了,说话感觉喉头发堵。他没戳穿,这丫头,嘴硬面子薄。
江绍和低头开了相机,调好了参数,莫名地就是想留一段影像。镜头里,阮佳音拿起一张方形的彩纸,背对着孩子们,开始一下一下地折起纸来。
拉近,从镜头里,他能清晰地看到她折纸时候手背上时隐时现的青筋。翻折,打开,对折,压折,他从不知道,她的手能灵巧如这般。
她便演示边耐心地解说着,他能听出来,她一般会把一个步骤重复三五遍。她是个好老师,他心里这样想着。
她折的是青蛙,用手指在青蛙尾部的折痕处轻轻一压,青蛙的前脚就会悬空往前一跳,很生动。
他起身,镜头跟着她走。特写镜头里,青蛙如有了生命。而坑坑洼洼的木桌,也恍若是青草苇荡边的池塘。远远地,还有一弯皎月,雾散云开,堪堪照亮一池碧波荡漾。
镜头往上,她竟没注意到他,仍是和孩子们玩闹着,十几只青蛙在桌上胡乱地跳来跳去。
他偷偷地把镜头对准她的脸庞,她在笑,两个酒窝深深地陷在如玉的脸颊两边。眉眼弯弯,若三月桃花四月粉面。刘海还是没有被拢到耳后,给她干净的脸庞添了几分娇俏。
她长大了,他喃喃道,丫头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