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绍和没有听完整节课,莫名地,想抽根烟。
他这几年不经常抽烟,到了他这个年纪,哪怕嘴上不说什么养生,平时多多少少还是会注意一些。前些年他在欧洲的时候,抽的挺凶,有时候不抽上一根,那天就没有拍摄的灵感。后来常庚说,他这样下去,得上瘾。他愣了半晌,往后就不经常抽了。
果然是福利小学,教学楼都矮,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可以看到对面屋子的铁皮顶。地上没有什么植被,楼群围着一块方形的水泥地,只有水泥地边上还长着几丛草。他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硬是把胸口那点无厘头的郁结都给冲淡了才慢吞吞地往外吐烟卷。
“江老师。”
江绍和听得一激灵,手忙脚乱地把烟头摁在水泥栏杆上。星星点点的火光黯淡下去,最后轻飘飘地化作一缕烟,看着像是一声叹息。阮佳音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个比喻,就好像,这一根烟都得成精了一般。她笑笑,露出了两个酒窝。
“下课了?”
江绍和站远了一点,他想,自己这时候一定浑身都是烟味。
“嗯,还收了一沓的画。”
阮佳音抬了抬右手,碰巧的一阵风吹得纸页翻飞,江绍和瞟了一眼,一沓的青蛙,挺有趣。
“我先去洗手。”她说着,就朝走廊尽头的洗手台走过去。
“你教的是什么课?又是英文,又是折纸,现在还教画画?”
江绍和扬了扬眉,跟上。洗手台也很简陋,阮佳音把画纸夹在腋下,开了水龙头随意冲了两下,“主要是英语课吧,有时候觉得,他们还应该知道点别的,就也会教点别的东西。”
“什么意思?”江绍和也跟着洗了一把手,问道。
阮佳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所学校其实是一个寺院资助的福利小学,这里的孩子要不是被抛弃的,要不就是寺庙里的小和尚,方才教室里穿僧衣的就是寺庙里的孩子。这边的设施和孩子的日常生活用品,基本都靠寺庙里的香火和社会上的捐赠。”
阮佳音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碰巧遇上好心人捐赠。僧人在室内打坐,草垫上放满了小包的零食和糖果。她看见一队一队的孩子从旁边的铁门走出来,他们的眼里有她很熟悉的怯懦。但是,他们也是极容易满足的,多分到一块饼干都会高兴很久。也是在那时候,她打算留下来。他们高兴起来的时候,眼睛里的那一束光,她执拗地想要留住。
“他们没法享受父母之爱,这本来就是不可逆的遗憾了。我在备课的时候会想,我和他们一般大的时候,会玩些什么,学些什么,然后就依样画葫芦地教给他们。也不强求他们都学会,只要留个印象,以后回想起来,他们的童年也不至于太过寡淡了。”
“你也是老师,你说,当老师图什么,说到底,是陪着他们长大。他们还那么小,有些痛,本不该让他们承受。”
她的话语间带着一分不易察觉的羡慕。江绍和看着她,有一种错觉,她其实是在顾影自怜。
“会很苦吗?”
他很早就想问了,他实在想象不到,十几年前那个被一家人捧在手心的娇女孩儿能熬过来。
“苦啊,当然苦。我晒黑了,你看得出来吗?”
下楼的时候,他和她走的很近,他的阴影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他突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没黑,白着呢。回头我叫我朋友给你寄点护肤品,他是这方面的行家。”
阮佳音摆摆手,“不用了,我懒得弄,给我也是浪费。”
“女孩子还是要打扮打扮的,趁这年纪,有资本。”江绍和心里知道,方才的话题已然偏了,可他就想纵着她,她不想多说,他便不问。
“哈哈哈,我说江老师看起来这么年轻,敢情都是打扮出来的?”阮佳音这时候也没有了刚见面时候的失态,渐渐地,放开了许多。
“不年轻了,今年都本命了。真算起来,比你大了两轮。”江绍和微微叹了口气,当年的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他能不老吗?
“48那是正值壮年,这大两轮大的都是阅历,别人羡慕都来不及。”她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身上的老态,甚至比之当年,如今的他越发沉稳有魅力了。
“你啊——”江绍和说不过她,向来如此。
以前她也是这样,有旁人的时候,她都乖得很,私底下两个人,她就按捺不住,时不时要调皮一下。眼珠子咕噜一转,小酒窝一动,加上软绵绵的童音,能把人的心肠都软化了。
他以前还和她说,她的性子极好,就算出了门也有饭吃。
那时候她朝他吐了吐舌头,呛了他一句,“我又不去讨饭,而且,要吃饭也得回家吃。”
他就调侃她:“谁之前说,自己的梦想是穿着破破宽宽的睡衣,在桥洞底下吃饭睡觉的啊?”
她脸一红,却不服输,“如果江老师陪我一起,我就去。”
他笑着说好,只当是戏言。
阮佳音也想到了当年的事,每次他说不过她,他都会来一句,“你啊——”那一次也不例外。
她知道他肯定没有把她说的那句话当真,但是,她从来不乱说玩笑话的啊。那时候年纪小,她废了好大劲儿,才掩盖住脸上的失落。
“江老师现在还教书吗?”她忍不住问。
江绍和摇头,“不教了,你过后又教了一届,就不大想教下去了。”
阮佳音有些诧异,她以为,他很喜欢教书。
“说起来也真有意思,我初中的班主任是你外婆。后来大学快毕业,去附近大学实习的时候,给你妈妈那一届上了半个月的课。等我书读够了,想安下心来教教书,没想到又能教到你。现在我不教书了,在这么个小地方,又坐下来听你上了一节课。反正兜兜转转,就是绕不开这教室。”
江绍和其实挺感慨,说起来,阮佳音他们,是他唯一一届完完整整地带了六年的毕业生,其他的都是只教了一两年,一个班里的学生,他连名字都叫不全。
“缘分吧。”阮佳音轻声说。
“嗯,缘分。”她说得很轻,但是他还是听到了,缘分,他喜欢这个词,没来由地,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