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佳音没有想过,他和她,自十二年前分别以后,竟然还会相遇,遑论像如今这般,相对而坐。
她记得,十二年前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崇安路。她甚至还刻意看了一眼路边商铺的门牌,是259号。她有些惊讶,自己竟然会记着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可也许,对那时候的她来说,只要关于他,便从来都不是零碎的。
阮佳音不想骗自己,她喜欢他,十二年前暗暗喜欢他,情窦初开时候便喜欢他。
他是她的老师,哪怕她毕业了,她仍唤他江老师。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这样叫他,和十二年前无数个梦里一样,连名带姓。
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身旁有一个女孩,女孩叫他绍和哥。她想,那女孩子必定是他妹妹吧,她有些羡慕。
见到她的时候,他很意外,似乎没料到会在大街上碰到。阮佳音拉着母亲的袖子,低低地叫了一声,“江老师好。”
他也许没听见,又或许是没留意,总之,当她吸足了气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他正柔柔地看着他身旁的女孩子。她想,她就当作,他已经听见了吧。
母亲曾经也是他的学生,阮佳音得知这一点的时候其实是暗自欢喜的。
她问了母亲很多关于他的事。那时候他刚毕业,母亲说,戴着粗框的眼镜,有一种小年轻的猥琐感。她想,母亲指的,更像是年少轻狂。她便越发欢喜。
后来知道,母亲结婚的时候,他也去了,再追溯下去,他竟然又是她外婆的学生。阮佳音在外婆家过年的时候,其实是见到过他的,不过年岁还很小,不算正式认识,也是后来大人提及,她才对上号。
那个时候,她总觉得,她和他,是极有缘的人,所以,她喜欢他,也不是空穴来风。
他似乎是真的没听见她叫他,和母亲打过招呼,半开玩笑地说,“小丫头怎么不叫我了啊。”
她有些慌乱,没料到他会提起她,又有些受宠若惊,倏地便红了脸。她硬着头皮,扬着嗓子说,“我叫了,你没听见。”
母亲不怎么高兴她忤逆的态度,她也知道,这时候,她应该乖乖巧巧地再问一次好。可无端地,她却怎么都不愿意再开口了。江绍和没在意,笑两声,便当做是小丫头撒娇耍小脾气。然后再寒暄两句,也就各走各的了。
她没想过,在小学毕业以后,会在路上遇见他,更没想过,再次遇见以后,她便连着十二年都没有他的消息。
母亲拉着她离开,没走两步,她又很固执地回头看了一眼路边的门牌,余光小心翼翼地瞟向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风衣被秋冬的冷风吹得很鼓,可是他的头发,仍旧一丝不苟地伏贴着,看着让人有一种很安定的感觉。
从那天往后,她的梦里,便再也没有了他。
“怎么想到待在清迈?”他手里的茶水快见底了,她复又起身,替他续上,才开口,“大学毕业没想好做什么,索性出来增长些见识。”
江绍和看着氤氲的蒸汽在纸杯中升腾,她的面庞也跟着模糊起来。
有时候,他免不了地想要把她和十二年前的那个小丫头暗自比较一番,可最终,他也比较不出什么,她似乎一直是这样,做什么都很妥当,有分寸。他并不奇怪,因为在他印象里,她整一家子都遗传了这种秉性:从不逾矩,却也不失可爱。后一点在阮佳音的身上会明显得多。
她小时候白白胖胖,私下里他叫她“白团子”,她也不恼,只是羞红了脸,这时候又像只小红桃子。
也许是因为和她家人都很熟识,他不自觉地会想纵着她。同办公室的老师见她放学以后又凑到他跟前,久而久之,就调侃他这是在养女儿,他不解释,依旧纵着她,看她在一旁写作业,他就陪着改试卷。直到听到她软软糯糯的说一句,“江老师,我妈妈来接我了”,这才觉得,这一天的班才算上完整。
他想,也许同事说的没错,他无意结婚,遇上这么个白团子,就当养女儿吧。
“这样也挺好,清迈的确是一座很雅致的城市。”
江绍和其实想说清闲,可转念又觉得,这个词不适合二十出头的姑娘,便改做了雅致,虽然他也说不上来,清迈的雅致是从何而来,可能是从她身上感觉出来的吧。
“你刚到清迈吗?没有出去逛过?”
阮佳音失笑,她不怎么喜欢到处跑,却也不是全然龟缩在小黑屋里的人。无论如何,她都很难想象,这一个雅致会被用来形容清迈。
“凌晨的航班,刚倒了时差就到这边来了。”江绍和摇摇头,“我差个导游,还不大能出去逛。”
他承认他是故意的,常年在各地游览,他几时需要向导呢?
可是阮佳音听到这话,心头一紧,刹那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连忙接过话茬,甚至显得迫不及待,“我可以带你转转。”
刚说完,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一边暗恼,一边不自在地又说道:“呃,我是说,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江绍和也是一惊,他没想到她会这样热情,他的确想过找她,可也不过是想想而已,“如此,真是太感谢你了,Vivi。”
这英文名是他替她取的,读起来就很可爱,他喜欢这样叫她。
“你还记得我的英文名啊……”阮佳音没有流连于方才的懊恼,神色也自然起来,“我都好几年没用英文名了。”
“记得的。毕竟我是你的英语老师,叫Vivi,顺口。”
江绍和知道她没有刻意改名字,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愉悦。
“我得先去上课了,江老师你要不先在办公室坐一会儿?或者出去转转也可以,晚点放学了,我们再一起出去吃饭吧。”阮佳音看了看手表,是下午最后一节课了,“你把号码留一个给我,我一会儿和你联系。”
“我能旁听吗,阮老师?”江绍和觉得很新奇,他第一次有些期待,看着自己的学生讲课,“外面太热,我还是不要到处转悠了。”
阮佳音起身的动作一顿,她没想到江绍和会想留下来听课。她能感受到自己瞬间加快的心跳,接着是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喑哑,“那……也好。”
她其实想说,可能自己上课没有他好,或者说,看到他坐在底下,她会紧张,又或者说,教室环境不好,他可能不习惯。
可是,就如同有什么堵在喉头,她竟多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承认吧,她告诉自己,她也是期待的。
江绍和笑了。这笑容很温润,却也很艳,在阮佳音看来,像一朵,血色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