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还是有些烫,喉咙也干涩灼热得厉害。感觉到手心的汗渍,阮佳音松开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原本恰好投在手上的光斑就这样兀得被打碎,她似乎都能听到阳光四散开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身子酸痛,连转身都显得困难。阮佳音没有逞强,她扭了扭僵硬了的脖子,神色疲惫地看向右边半合上的亚麻色床帘。
窗台上,墨绿色半透明玻璃瓶里盛了大半瓶的清水,水里有一枝被修剪的很精致的红玫瑰。
爱玲和她,都爱极了玫瑰。
爱玲说,爱上玫瑰的女人,热爱自由。
阮佳音不在乎玫瑰背后关于女人的隐喻和象征,她一贯觉得,爱什么花,有没有理由,本来就全都是她的自由。
爱玲,姓梵,名Eileen,又名,林太太。
她算不上是纯粹的泰国人,但确确实实拿着清迈的出生证明,从某种程度上说,和她的先生一样。只不过,林先生是中国人,而她,要说起来,可以说是半个中国人,另一半是日耳曼血统。
梵爱玲说,她的祖先有着和哥伦布一样的敢于探险的精神,也有着和哥伦布一样的鬼打墙的本事。所以当他们看到这里有着‘黑头发’和‘没头发’这两种人,就以为是到了中国,死活蹲着不肯走了。
说到激动的时候,梵爱玲站起身,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虔诚地伸向虚空,酝酿半晌,带着福楼拜在《愤怒与无助》里的幻想和渴望——
“啊,东方!东方热辣的太阳,东方澄碧的蓝天,东方金色的光塔……还有那跋涉在沙漠之上的骆驼商旅;啊,东方!……东方有着棕色橄榄般肤色的女人!”
“我爷爷以前就对着电视里的埃及金字塔,朗诵福楼拜,”梵爱玲说,“我母亲告诫我,说这是我们家族一贯的骄傲。然后,我拿着地图颠来倒去看了一整个礼拜,最后也没敢跑去纠正我爷爷,说,这里应该是‘啊,南方’。毕竟,骄傲,总是那么不堪一击。”
说这话的时候,梵爱玲日耳曼式的高挺的鼻子嫌弃地皱了皱,一旁跟着众人大笑的林恩水伸手轻轻替她抚平了鼻子上细碎的浅纹。
就这样,两个骨子里都算不上是清迈人的清迈人,在清迈出生,长大,结婚,生子。他们不习惯吃泰菜,不信仰佛祖,不喜欢说泰语,却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人。
阮佳音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好笑。果然,和爱玲待的久了,不知不觉都会染上了几分“玲式幽默”。
爱玲的家族名字很长,她平时也懒得告诉旁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如果听到自己那受祖上荫庇的无比美妙动听的名字,被一群舌头打卷得可以拿来扭麻花的人当做绕口令,妄图以此来治疗自己那因为天生狂妄自大、无知愚昧而本身就药石无医的口吃结巴,她会产生罪恶感。
阮佳音记得很清楚,梵爱玲说这么一长串话,连气都不带一下喘。话刚说完,她就撩起袖子继续往她卧室窗台上的琉璃花瓶里插花。
阮佳音缓了缓惊讶的神色,难得锲而不舍,继续问:“那为什么要叫梵爱玲?”
爱玲颇有些悲悯地看了阮佳音一眼,叹了口气,说:“谁叫我出生的时候,神迹显现,佛光普照呢?”
阮佳音忍笑,又问为什么。梵爱玲把花瓶转了个角度,说:“我母亲说,她生我的时候,胎位不正,差点难产,意识恍惚的瞬间,她一个基督徒,竟然听见了佛经的吟唱,然后,你明白的……”
说着,梵爱玲似笑非笑地看了阮佳音一眼。
“至于,‘爱玲’,我能说,是因为我妈预见了,我未来会是林太太吗?”
“‘爱玲’,‘爱林’……说真的,我信。”阮佳音从窗台边上拾起掉落的玫瑰花瓣,“毕竟,林先生的英文名,似乎是Ivan(爱梵)。还有你家那只布偶猫,叫茯苓(梵林)。你们一家人的预见能力,都很棒。”
说起来,阮佳音一直记得,梵爱玲当初想给自家布偶猫取名“凡士林”的时候,林先生那一脸扭曲的模样。
梵爱玲高呼,果然,超越世俗的爱情,是不被理解和支持的。
林恩水嘴角微抽,说,他怕这只“凡士林”会让他们的爱情蒙上不可言说的阴影。
到最后,林恩水拿着祖传医书,用呼求主名的方法,才幸运地翻到了“茯苓”这个名字。
“哦,主耶稣。”梵爱玲看着阮佳音游离的神色,她知道,小姑娘怀旧,记性也是真的好。她笑笑,眼里盛满了爱意,“佳音啊,我都有点喜欢你了。”
“承蒙厚爱,”阮佳音微微鞠躬,做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敬谢不敏?”
似乎,只有和林先生一家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这么轻松。
下楼的时候,阮佳音摸了摸心口,脑海里不自觉地蹦出了一句:“哦,主耶稣——”
“佳音,你醒了。”
思绪被打断,阮佳音尚未收起嘴角难得的微笑,扭过头就看到梵爱玲和林恩水关切的表情,心头微暖。
“嗯,我发烧了……”阮佳音急着想起身,仰躺着说话显得她不怎么郑重,“我很抱歉,又麻烦——”
“佳音。”梵爱玲止住了阮佳音起身的动作,“别这样说,孩子。是主在保守你。”
“阿们——”阮佳音沉默了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
“阿们——”林恩水跟着说。
“孩子,先喝点水吧。想吃点什么?”
梵爱玲用手碰了碰阮佳音的额头,差不多退烧了。这次发烧,来得气势汹汹,退烧倒也快。
“我……”阮佳音犹豫,她不该再留在这里了,“我不饿,已经好多了,我……我就先回去吧。”
“阮佳音。”林恩水的声音很严肃,像是对一个不怎么听话的病人。
阮佳音有些怕林恩水,但她又觉得,怕医生,并不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我……”阮佳音不敢动了,心下没了主意。
“你这么凶干嘛?人家病着呢。”爱玲娇嗔般用手肘戳了戳林恩水,“再多嘴,就出去。”
林恩水没再说话,但是眼神还是很关切。
“我……我想吃巧克力棒和椰子汁。”阮佳音越说越小声,她真的很想吃甜的,甜的能够腻到心里去的那种。
“要奶油吗?还是芝士?”梵爱玲慈爱地摸了摸阮佳音的脑袋。
“奶油吧。”应该够甜了。
“好,你等会儿。”梵爱玲转身就要往外走。
“诶,爱玲,林先生。”阮佳音咬住舌尖,叫住了两人。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梵爱玲问。
“不是。”阮佳音说着,鼻头发酸,“爱玲,你和林先生都是医生,你们能不能帮我看一个CT片子。是……是我一个朋友……的家人,很……很亲近的朋友。”
梵爱玲和林恩水对视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林恩水说:“好。”
“谢谢。”阮佳音费力地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是不是很严重?”
林恩水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片子,微不可查地朝梵爱玲点点头。
“林先生,你实话和我说吧,我会根据情况告诉我朋友的。”阮佳音的声音发颤,被子底下的双手拧在一起。
“佳音。”林恩水皱起眉,似乎是在斟酌语言,“佳音,肝癌本身就不是小毛病,但是,治愈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林先生,我想听实话……林先生,是不是很严重?”阮佳音说话带着哭腔。
“佳音,你别激动。”梵爱玲安抚地握住阮佳音发抖的手,“恩水的意思是,有些专业术语,说了你也不一定能明白。但是,病人只要积极治疗,不会有很大的问题。你的……呃……你朋友的家人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真……的……吗?”阮佳音颓唐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关切,无止境的关切,再没有其他。
“真的。”林恩水沉静地应答。
“好。”阮佳音舒了一口气,“我朋友说,医院建议切除部分肝,但是,需要切除的部分实在太大,按照我朋友家人的年纪,不一定受得了……”
“可以考虑换肝,就是费用会高一些,而且,匹配的肝源不好找,需要时间。”林恩水也不轻松,看着CT的图像,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三个月,够吗?”阮佳音问。
“不确定。”林恩水摇头,哪怕是作为医生,他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其实,也可以考虑……考虑别的疗法,我是说,实在没有办法,可以试试……呃……中医。”梵爱玲眼神里满是不忍。
“中医……”阮佳音苦笑,“中医主温养,哪里能治这种病……”
“试着找肝源吧,要是过两三天还没有消息,考虑做手术。”
梵爱玲还想说话,林恩水连忙拉住她。这两年,他们看着阮佳音一点点开朗起来,他们的儿子在美国读书,阮佳音陪着他们,就像是亲生女儿一样。他不想骗她。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阮逍。
“谢谢。”阮佳音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笑道,“我想吃巧克力,好饿。”
“好……”梵爱玲掩饰不住声音里的哽咽,率先推门出去了。
林恩水仍旧站在原地。阮佳音背对着他,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小姑娘的肩膀在不停地颤抖。
“你自己注意身体,别再着凉了。”他叹了口气,欲转身。
“林先生,你能不能……”阮佳音背对着他,她知道,他们没有说真话。
“阮佳音,你先管好你自己。再亲近的朋友,也没有自己的身体重要。”林恩水闭了闭眼,离开了。
阮佳音能听出来,那步子里,有几分落荒而逃。
“爸爸……”
酝酿了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两行清泪终究落下,捂在被子里的小小的她,一瞬间,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