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疼痛和眩晕让她渐渐麻木;坠落,她索性再也不挣扎,任凭黑暗将她所有的意识吞没;炽热,烈火灼烧反而让她有了片刻的解脱。
“佳音,佳音。”
她听到有人唤她,可她倦了,她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孩子,醒醒,佳音——”
恍惚间,额头覆上了一抹清凉,她隐约闻到了玫瑰花香,时上时下,原是会飘的玫瑰花香。
叫唤她的那个声音越来越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糊涂了,竟会以为那叫唤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哭腔。
“恩水,你快过来看看……”
恩水?好熟悉的名字,他是谁?
半晌,针刺进她青蓝色的静脉,她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她能感觉到有一股细密的清凉注入身体,一滴一滴。
她动了动嘴唇,可体内的烈火也愈发焦灼,这一次,她终究完全没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她听到了窗外的鸟鸣,还有几声呜咽般的猫叫。她能听出来,是茯苓。
浑身酸痛,阮佳音重又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喑哑地开口:“爱玲……”
声音有气无力,音节支离破碎。
阮佳音喘着气,一时间感到头晕胸闷。房门没有动静,阮佳音屏息,仍是听不见一点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她任命般地闭上眼,熟悉的黑暗又一次将她包裹。
这一回,她没有昏睡过去。体内的灼烧感还没有完全消退,她时不时会忍不住轻咳。
她努力地回想着,昨晚?昨晚……昨晚——
她没有想到,他会背她回家。他送她到家门口,一手扶着铁门,有些气喘,另一只手懒懒地摆了摆,他说,晚安,早点休息。
她问,他识不识路。
他说,识得。却没有说他要去哪。
她沉默了,低着头,能看到他鞋上沾了泥。
他缓过劲儿了,朝她礼貌地笑笑,说,Vivi,快回去吧,小心着凉。走了——
她想挽留,哪怕只是这样站着,她都觉得很好。
他没等到她的回话,也不在意,看了一眼她失了焦距的眼,摸了摸她的脑袋,松软的头发挠的他手心微痒。
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没有停留,他转身往回走,清冷的微风随着他的动作拂过她的衣袖。
指尖微颤,她看着他有些单薄的身影,接着甩了甩有些僵硬的胳膊,随着低沉的“哐当”声,她合上了重重的铁门。
和往常一样,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提手电,她只点了一根红烛。
烛光闪烁,空气里浮动着燥热的瓜果甜香。拖鞋不厚,踩在卵石路上,脚底板生疼。她能看到自己身侧的影子,也是一闪一烁的。
路过木瓜树的时候,影子落在枝叶间。循着影子,阮佳音看到了枝叶间的木瓜,周围散发着成熟木瓜的淡香。她有些惊喜,明明下午的时候,她都不曾发觉。
一晃神,红蜡落在她的拇指上。有些烫,也有些疼。她没有收手,仍是举着燃了一半的红烛,很努力地让烛光照亮沉甸甸的木瓜。
“咔嚓——”
相机发出的细微声响在骇人的寂静之中被无端放大,连带着她心底暗暗的期待,瞬间充满了她整个心房。
“发送成功。”
阮佳音握着手机,心跳有些快。
他没有回复。她想,他还在路上。她或许应该让他注意安全,但又觉得,这句话实在是苍白无力,不如不说。
回屋,她点了另一根蜡烛,放在书桌边上。台灯和吊灯都很亮,她几乎分辨不出红烛闪烁的微光。阮佳音把蜡烛移近,桌上的画纸随之酝上了一抹红烛的暖色。
这里的孩子们很喜欢画画,她一开始就知道。没有很高明的勾线,却很用心。翻动画卷,阮佳音哑然失笑,一只平凡无奇的青蛙,原来也可以是内裤外穿的蛙超人,直立的时候,八块腹肌清晰可见。
电话突然响起的时候,她刚好看了一半。她伸手,却一个不察,直接把烛台翻倒了。
灯火熄灭,幽幽的白烟匍匐在地板上,红蜡如血,染了一地鲜红。
直到手指不小心沾上的蜡滴顺着指尖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阮佳音才回过神。电话铃刺耳地重复着,她看也没看,划开通话——
“姐——”
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声音,阮佳音浑身一僵。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果然是阮佳期,她的胞妹。
“姐,能听到吗?”
阮佳期的声音带着撒娇的意味。似乎从小到大,她说话的声音都是这样,软绵绵的,让人跟着心软。
“嗯,我在。”
阮佳音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强压着心头的不安。
“姐,你最近……还好吗?”
“还好。”
“前几天秘书还和我说,大家团建都想去清迈,真羡慕你。”
阮佳期笑了起来,隔着电话,阮佳音都能想象出她嘟着嘴朝她眨眼的模样。
“你们要过来,提前和我说吧。”
阮佳音闭了闭眼,心里无来由地慌乱起来,她突然不想听下去了。
“姐……”阮佳期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也认真起来,“妈这几天……有找你吗?”
“妈?”阮佳音皱眉,她以为,他们早就忘了她这个女儿了,“没有。”
“唔,这样啊——”阮佳期支支吾吾地说。慌乱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阮佳音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发生什么了?”阮佳音的声音有些发抖,对于灾祸,她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感知,却从来没有如今这么强烈过。
她看了一眼时钟,十一点差五分钟,这个时候,国内应该是十点,她很少在这个时间接到电话。
“姐,爸爸前几天吐血,是……是原发性肝癌。”
阮佳期软绵绵的声音炸裂在她的耳畔,那一刹那,她发觉自己想的,竟然是,妹妹的情绪转变的真快。
“确诊了?”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痛彻心扉的撕扯感席卷。
她费力地靠着一旁的书架,脑子很乱,她时而在想,爸爸是谁?她在痛苦什么?时而,又很清醒,她和那个家,早就没有瓜葛了……
电话两头都静的可怕。
“姐?”阮佳期继续说,“前几天我和妈说过,她没联系你,估计是不想你担心。”
她顿了顿。阮佳音没有接话,她继续说:“我知道,爸爸以前,忽略了姐姐,但是,但是他心里还是惦记着姐姐的,昨天住院以后,他一直……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这些年,爸其实过得不是太好。”阮佳期说得小心翼翼,“他应酬多,三天两头地喝醉,醉了就倒头睡,我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你也知道,爸爸他,更喜欢单纯地搞艺术,如果不是为了博物馆,他……”
阮佳音知道佳期说的是什么,她一直都知道,阮逍人如其名,该是这世间最为逍遥无拘的那一个。她听母亲李谣说起过,阮逍是抓不住的,无论是身,还是心。
至少,对于她来说,是这样。
后来,父母把阮佳期从老家接回省城,阮佳期很黏父亲,也讨得阮逍喜欢。李谣常常不给她好脸色,阮逍就在一旁乐,拿着一沓画纸,翻来覆去地看。
阮佳音自知嘴笨,却也想接近他,可又不敢,李谣一瞪眼,她就泄了一半的气。一直到李谣和阮逍离婚,再到另一个女人出现,她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人,你注定无法讨好。又或者说,有些人,注定讨不得别人一点的喜欢,比如,她阮佳音。
说实话,她挺佩服阮佳期,却亲近不起来。
“这几年,他头发白的很快,我劝他好好休息,他也不听,他总是这么执拗……姐,我真的很心疼他……”阮佳期越说越想哭,传到阮佳音的耳边,让她也忍不住想哭。
“医生有说什么吗?”阮佳音不愿再听妹妹说下去,她不想阮佳期看到她失态的模样。
“嗝——”阮佳期呛了一句,才说:“医生说,要切除部分肝,但是,我不知道……妈妈又和爸爸离——分开了。姐,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阮佳音动了动双腿,也许是实在站得太久了,她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手机随之狠狠地砸在地板上。
“姐,姐!你怎么了,姐?”阮佳期抬高了音量,隔着不短的距离,阮佳音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阮佳音抬头看了看窗外一片黑漆漆的混沌,她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啊……
“阮佳期。”过了一会儿,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你在医院吗?能找到医生吗?”
电话那头传来了“呼呼”的风声,这头,阮佳音惊觉地板的寒凉,欲起身,却又一次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电话没有挂断,仍旧是呼呼的风声。
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么多年前的那个地下室,通风口阴冷的风如钢刀,将她的意志一刀刀划碎。地板也很冷,她偶尔能听到水滴断断续续的滴答声,像滴漏,她记得,她数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她意识消散……
眼泪再也忍不住,心头的伤口留着令人作恶的脓液。她咬紧了舌头,努力让自己保持理智,才不至于哭出声音来。掩埋了这么多年,痛苦却也与日俱增,压得她,喘不过气……
“姐,还在吗?我刚刚在连廊。”阮佳期娇俏的声音传来。
阮佳音舔了舔舌尖的血,嘴里的血腥味让她慢慢回神。
“在。我想和医生说话。”阮佳音撑起身子,背靠在书柜边。
“医生今天不值班,病房这边……只有护士。”阮佳期找了个椅子坐下,一整天的来回奔波实在让她疲惫。
“那医生有没有和你说,爸爸这样,大概能坚持多久?”阮佳音还抱有一丝希望。
“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可能只有两三个月……”阮佳期的声音越来越低,听得阮佳音心头一震。
“那手术成功率……大么?”
“大。医生说能康复。”阮佳期说,“刘医生是省城第一医院肝胆外科最权威的大夫。”
“你先等等。”阮佳音想了想,“你把爸的CT片子扫描给我。还有,你也问一下你朋友,这种肝癌,最保险的治疗方法是什么。”
“好。”阮佳期答应,“姐,我担心爸的状况不能拖。”
“我知道,我明天给你回复。”
挂了电话,阮佳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家,原以为真的会慢慢淡忘,直到不在乎。可她还是太天真了,所谓血亲,打断骨头都连着筋。就算筋断了,还有肉。再不成,血肉模糊了,一张嘴,就还是一声“爸”、“妈”。
再后来,她也不记得她怎么睡着的,只是感觉到,地板有些凉,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