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朔和不想听方晨渝喝什么酒,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会是这一天。
姓方的修士心怀天下,可并不妨碍他暗藏私心。
陈三冥都死了那么久,姓方的不是一直有寻死的念头,有些事有些牵挂,该放下的还不能放下吗?
这一刻,郑朔和心中万千悲愤与万千不甘交杂在一起,再抬头,眼里是极度克制的怒意。
方晨渝一身青衣半空随风而动,身形上下轻轻浮动,面容懒散不羁,像是一个来触天礁踢馆的年轻道士,一上一下,静静地在与郑金书对峙。
郑朔和差了四分修为,他知道无论如何都打不过姓方的,可是蜉蝣尚且能够心想撼树,那句话叫可敬不自量,他突然下定搏命的决心。
年轻修士于半空挥出一道朴实无华的匹练,儒雅随和的中年人脸色剧变,上空催阵对峙。
小小的匹练在触及到八门大阵的一瞬间,突然迸发出巨大的力量,转眼不断扩宽,像是条突然宣泄而出的江河。郑朔和咬牙闭眼,不断催阵去控制住匹练的扩宽,莫康着急地大声喊道:“朔和兄,我来助你!”
这哪是匹练,这是三千里的杀人寒气!
阵法控制住了寒气的短暂奔涌,锁死了其气机,可是也意味着没有新进的法力维持住阵法,三千里寒气突破八门大阵那一刻,将瞬间连带他们一起吞噬!
“为什么!”郑朔和面色狰狞地沙哑嘶吼。
方晨渝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倦怠道:“我知道你舍不得让寒气过去,我也舍不得,但是我心比你狠一点,你若耗死在这,我便再送暖气过去,还一个三千里造化,算得你坐化换来的功德圆满。”
“莫康是吧?”方晨渝扭头,面色上分明比之年轻了太多,和颜悦色道:“你是小辈,我不难为你,但若你今日一定要帮他,我也不拦你。”
和大殿士拼耗修为,后世的三千年,应该无人有那实力吧?莫康沉默了很久,可是并未停下给郑朔和的续力,缓缓朝方晨渝作揖道:“朔和兄知遇之恩,莫某永生难忘!难愧心中那份感激之情!”
如果没有那次土河山下的知遇,也许他莫康这辈子就是个卖瓜的小散修,达不到所谓二十阶上之境,修不得半步长生,活个两千来岁,谈不上意气用事。
青衣殿士手中再度加大力量,再加,再加,两个修为不低的大能压力骤增。
八门大阵闪着妖异的光,作为当年天赋同样极高的郑朔和,其在阵法的钻研上,一直有着不菲的造诣。如今多少修士盼着得见用八门大阵斗法的日子,好巧不巧,被迫选在今日。
可惜可叹的是,触天礁这里,寻常修士不得随意上来。
僵持的半个时辰过去,豆大的汗珠沿着郑朔和的额头直往下流,先前的怒意被不断耗损的精气神渐渐磨平,他突然咬牙央求道:“大殿士,算我求您,我知道您可以控制寒气过去,哪些人死,哪些人不死,我家娇妻年初得孕,孩儿不过一介凡人,万不会踏入修行界的!”
正如方晨渝在当阳头饮酒时怅然说的:我就要死了,难得顺应天道的手坐了回可见不可攀的位置,郑金书他不入裁决殿,可天赋又那么好,我说我怕他不安分也没人信,那我就说得实在点,就是想死后的名字,也能牢牢占住那个位置。
姓方的修士想死,可是死后,还想着永远占住天下第一的位置!
他算过,另外一个天赋极好的,这一世会死,他这八世来,也算应了承诺,回报当年初到大陆,那人也有大风光时,知遇之恩。
你说他心善吗?他心善啊,他惜才。可是你问他心狠吗?他心同样狠啊!他现在要断一世英才之后路。他惜才又杀才,他知道会后悔。
三千年的变更,也许有着这个青衣道士的暗中巨大操守,突然觉悟的一些秘密,郑朔和须得带着去死了。
八门大阵里发出呜呜声,上面开始不断出现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缝,并且在不断扩散,像是河面冰块碎裂前的摇摇欲坠,因为能量的高速流动,不少空气被一并牵连进去跟着运走,阵法是已经强弩之末,那些像鬼一样的叫声,便是最好的证明。
郑朔和回光返照地催促道:“莫兄,听我说,快走吧,大殿士不会难为你的。”
下一声,便是厉声呵斥:“走!”
这一口气,连带血沫子一起喷涌出来,郑朔和确实斗不过姓方的,哪怕催动精血,以寿命作为燃料,怒火中烧,可姓方的修士始终云淡风轻,那股平静地望着生命消逝的态度,杀人诛心!
莫康忍痛收回法力,又望了眼,向后奔走。
寒气不温不火地徘徊,郑朔和眼中光芒闪动,拼尽最后的余力灌注进大阵里,八门大阵这一刻,虽未幻化至当年浩劫时陨落星阵图的“百里不同天”,但其威势,已经远远超过其数倍。
可惜了,缺个像杜臣青这般文墨丰富的史官。
“大殿士,金书最后一次领教了。”这个像极了书生的书生,抱拳作揖。
寒气彻底突破开大阵的束缚,漫天呼啸而过,石阶上,树上,迅速结上一层冰渣,多少细碎的雹子噼里啪啦从天而落,郑朔和仅能维持住身前一道圆柱形的阵门不开。
读书太多,知道的太多,高兴的事也就渐渐少了,有些事,到极限了,郑金书缓缓闭上眼,认命了。奔流中,那个中年人缓缓化作冰雕,又不断被风吹散。
青衣殿士额头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此刻彻底滑落,如怔心魔般又深深看了眼触天礁,准备归殿。
突然想到什么,落下,脚踏实地。
缓缓地沿着满布冰屑的石梯,踏行至二十级阶梯顶端,坐下,即使法力庇体,似乎也有股沁心的寒意入体。
良久,青衣流光便随风去,只是不想,黄山上今日候着一蓝衣,见面张口便问:“大殿士在当阳头,饮得谁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