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一个人的时候,兴许会沾点酒,但像这般能与他人共饮的,在方晨渝记忆里,少之又少。
一个人接管过左家,注定要失去很多东西。而左少将军在宫妇们的眼里,似乎也就是个滴酒不沾的形象。
往日管家奴才打些小报告说自己宫里认识的某某太监告诉他宫妇们嚼少将军要步步为营,所以做到了滴酒不沾的舌根;要么就是天生不能沾酒,否则可能会满身红疹,呼吸衰竭等等等等。左奕涵听到这些碎言碎语只是笑,直夸合情合理,赏了银两,倒是自家下人们愤愤地打抱不平。
其实左奕涵不是不喝,像经商世家大多会从小对小辈的酒量有所培养,左家男丁虽无须有那海量,但正如父亲说的,到了军营里,说些大道理不如与士兵们共饮几碗清酒来得实在。
当年父亲走那一天,哭到眼睛红肿的左奕涵命人买了两坛飘香坊的粮食酒,自己提着酒就上了城郊的山顶,方晨渝和张逸以及随行他的所有死侍都被留在山顶略下去点的树林边缘守着。
粮食酒不同于清酒,很香,却也很烈。左奕涵开了一坛就鼓着气一口接一口喝完了,当最后一口咽下去的时候,鼻涕眼泪已经出来好大一截,喉咙里辣得像是有火在烧,随便咽口唾沫都是酒味,胃在翻腾,嘴里不断地发苦,有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
没过几分钟,那些感觉开始变得有些麻木,左奕涵抱着另一坛没有开封的酒,头晕到不行,手在空气中胡乱抓弄几次才终于扶到一块大石头,跪爬着过去靠在上面,仰面大口大口地呼吸。
后来酒劲逐渐上来,父亲的画面走马观花似地在脑海里划过,意识越发模糊,隐隐有点头痛,有一个瞬间他想过死,喝醉了死掉应该也不会很疼吧?
于是这么一直半躺在石头上,左奕涵又哭了好久,勉强睁开眼又吃力地抱起酒开始喝,只是这次才刚咽下去两口他就吐了,酒坛子砸在地上碎了一地,酒顺着石缝往下淌。
顾不得湿了一身,左奕涵侧过头就开始吐,吐完尽力在地上转了转身子,平躺在地上就睡死过去。方晨渝命了个死侍背他回去,听说路上又吐了几次,叫来御医为他清理完口鼻,诊脉开几副药后,不停喂着水和药这才在床上安稳下来。从那以后,对酒的感受让尚在年幼的少将军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军中忌烈酒也是他这些年最兴强调的。
从拜访陇仁回来,第二日醒来,方晨渝端着几杯茶水在一旁候着,木窗微微掀开一角,阳光穿过木窗,打在雕大九蟒檀木床头,床上金丝枕横放,冰丝九蟒被垫加层底绒,左奕涵眯眼看了眼窗外,门口有些端衣躬身的下人,问道:“现在几时了?”
“回少爷,辰时过半,离巳时还有段时间。”方晨渝将茶呈在左奕涵面前。
夫云也说上午几时,下午几时,不过方晨渝觉着今天是及冠大典,怎么着都要正式些,便这么回答了。
左奕涵点点头,坐起来接过两杯茶喝下去,突然注意到摆在床头的书信,拿起来拆开信封,信上是几个泥爪印,底下附上两行别扭的毛笔字,像是蛇爬。
这么难看的字是张逸无疑了。
少将军一直恨张逸不得自己一半真传,看个字跟研究古籍似的,好不容易看了半天,少将军大概读懂是什么意思了:“女儿会跑,虽小,记得少爷,加斯异动,戍边要职,少爷一切安好,寿比天齐,勿念。”
信上几个用墨污去的字左奕涵不打算看了,张逸能写到这份上算是不错了,那厮定是不要先生代写,自己又占着写不出来,最后文绉绉憋出个勿念来。
将信叠好放在一旁,左奕涵颇感意外地笑道:“子成女儿今年好像两岁吧,都会跑了。”
方晨渝面上含笑,道:“少爷这番年纪也该有个这般大的子嗣了,不如择个吉日,将大小姐和您的日子订了吧。”
左奕涵没好气训了几句,问道:“王家那边几人到了?”
方晨渝愣了愣,端茶作揖:“回少爷,到是都到了,就是……”
“就是什么?”
方晨渝声音渐渐小下去:“圣上那边,只来了个马公公。”
“马若?看清楚了?”左奕涵又确定一遍,脸色逐渐阴沉,“圣上的马车,只下来一个老太监?”
“似乎,似乎看清楚了吧,还有两个,小太监,肖管家掀帘子看,看的。”
茶杯应声而碎,左奕涵满脸愠色,方晨渝和门外的下人吓得匐匍在地,所幸衣服还有层矩形木盘子垫着,不然这么多天庞大人数的劳作可就要作废了。
圣上若是上吐下泻气虚体弱的来不了,倒也理解,左奕涵兴许还要喝杯酒与众臣同乐乐,现如今毒尚还有一月有余方才发作,王浩宇这算是什么意思?
静坐好一会,左奕涵怒极反笑,道:“本将军的成年宴上给王浩宇留的位置,竟然找个太监来坐着?好,甚好!”
“圣上如此喜欢自降身份,那本将军岂能不成全?”左奕涵冷笑道,“把那日那个青楼女子请来,主座多摆一个。”
“是。”一介青楼女子用“请”字,方晨渝不寒而栗。
左奕涵起身下床,门外的下人闻声并作一排,依次躬身端着东西进来,南朝留下的两个白玉面盆,各热水一份,温水一份,漱具,大小铜镜,花瓣粉末,精细挂饰,蒸过又焙干的衣物等等,方晨渝躬身退后,无奈地叹口气。
谁说的少将军这一年杀的人少,脾气便是变好了?
那姓齐的小姑娘新晋的福仙楼花魁,名头正盛,想来往后的日子并不难在。这次若是被叫来与圣上左少将军同坐主位,虽风头更盛几番,可到时候即便倾左的朝臣们不怪罪她,只怕圣上那边也不见得会放过这么个乱了大身份的贱民,算算天下还有多少张死板书生的口,一人一口唾沫也够条河淹死她了,美的是有名有银有胆量,差的是无命无福难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