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梁玉,因为被吓到了,又淋了雨,大病了一场,高烧好几日且不退。
正在为梁玉拧毛巾敷头的张漪责怪梁铭:“都怪你,带儿子去那种地方。玉从小身体就不好,你还让他淋雨。”
梁铭脸上带着愧疚,歉意道:“怪我,不该带孩子们去。”
梁鼎一旁不满道:“是他自己非要去的,怪不得父亲。”
梁玉在床上还在迷迷糊糊地说道:“为什么要杀头……”
张漪摸摸梁玉通红的脸蛋,忧心道:“还是烧,是不是吓着了,吃了药,怎么还是总不见好?”
梁铭脸上亦是担忧,道:“我再去请武大夫来。”
梁铭正要出去,长妈妈却正好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
“老爷,夫人,外面有一个算命的瞎子,说要帮小少爷治病。”
梁铭听见此事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个骗人的,道:“赶他出去吧。”
张漪却道:“铭,请他来瞧瞧吧,万一有用呢?”
梁铭向来是不信鬼神之说,可又听了太太的话,只得道:“也好,就请他来瞧瞧吧,不过还是要请武大夫来。”
张漪点头同意。
主意已定,梁铭被长妈妈带着出去,会那算命的瞎子。
算命的瞎子手持着青幡,穿着灰色的破烂长袍,头发用一根木发髻盘起来,却是道人打扮。两只眼睛外翻着眼皮,只露出可怖的灰白色眼白,嘴上长着八字胡须,下巴也有三寸长的胡子。
瞎子虽瞧不见,但梁铭和长妈妈走来时,却先作揖道:“见过梁老爷。”
梁铭回了个礼,客气问道:“阁下贵姓?”
瞎子道:“免贵姓邹,曾于终南山学艺,时运不济,世途渺茫,故在六年前奉师祖之命下山,周游各地。今日来京,恰巧路过贵府,想要讨碗水喝,又听闻令郎抱恙,恰好小道懂得一些医术,所以想略尽微薄之力。”
梁铭道:“原来如此,小儿确实发了高烧,几日不退,如蒙道长搭救,感激不尽,邹道长里面请。”
梁铭话虽如此,可在心里提防着邹道长,因为他的话,像极了江湖骗子的话术。
梁铭带着邹道长去了后院,到了梁玉的房间。
邹瞎子在门前停下道:“尊夫人是不是在里面?”
梁铭点头道:“拙荆正在照顾犬子。”
邹瞎子沉吟道:“这个……恐有不便。”
梁铭明白邹瞎子的意思,道:“我家没有那么些旧俗讲究,道长进去无妨。实在不行,我就叫内人在帷幕躲着。”
邹瞎子道:“梁老爷豁达,既如此,我也不讲究俗世之礼了。”
梁铭点头,引了邹瞎子进来。
张漪见了,让开座位,道:“有劳。”
邹瞎子用幡子摸索着进去,被梁铭领着坐下,道:“无妨。请将小公子的手腕给我,我先为他诊脉。”
梁铭将梁玉的手腕放到邹瞎子前面,邹瞎子摸索着搭上脉,面上表情瞧不出有什么变化,少顷,邹瞎子抬手道:“可以了。”
“令郎思绪混乱,心神不静,风寒侵袭身体,故内热外冷,怕是遇见了什么吓人的事情,昨日又淋了雨。而且令郎年幼,体质也不很强健,所以总不见好。”
梁铭点头道:“道长所言不差。”
邹瞎子沉吟道:“我有一个方子,可以拿来试试。”
梁铭眉间舒展,转身对长子梁鼎道:“奎儿,去我书房取来纸笔。”
梁鼎嗯了一声,转过身小跑着去书房拿来纸笔,邹瞎子在桌子上写下一个方子,吹干字迹给了梁铭。
梁铭差长妈妈照方抓药,而后对邹瞎子连连道谢:“多谢道长,道长请在寒舍用饭,诊金需要多少,我这就取来。”
邹瞎子摸摸胡子摇头道:“只需一饭即可,诊金却是不必。我与令郎颇有缘分,如果梁老爷愿意,可否将令郎的生辰八字告知于我?我可以为令郎算一算前途。”
梁铭道:“自然可以,我们去书房谈。”
两人到了书房,梁铭将梁玉的生辰八字如实告知给邹瞎子,邹瞎子掐指算了又算,忽然落下两行泪来。
梁铭向来是有些呆呆的气质,见状问:“怎么了道长,我儿子前路坎坷?”
邹瞎子拭去眼泪,摇头道:“非也非也,令郎未来,了不起,会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人。梁老爷可曾听说过三教九流?”
梁铭道:“听说过,宋人赵彦卫有作《云麓漫钞》,卷六有梁武帝问三教九流,曾有提及。班固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中提及诸子十家,分别为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和小说十家,后来提及‘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后来有人认为小说家不入流,将小说家去除,剩下的成为九流。至于三教,当为佛教传入后,儒释道三教。”
邹瞎子点头道:“梁老爷果然学问不低,只不过此解却仍有错误。”
梁铭疑惑问道:“那么该如何解?”
邹瞎子答道:“三教确为儒释道三教,不过九流却不如此,儒道即已立教,便不再九流之中。先前的班固的说法,在魏晋之际,便已有所改变,九流就是在魏晋重塑而成,待到隋唐,三教九流就已经定型。隋唐之际,三教并立,九流经过四百年争斗糅杂之变迁,亦定。”
“九流者,为法、名、墨、纵横、阴阳、杂、农、兵、书。九流并没有三教之盛,得名山而藏,受帝王之幸,却也大隐隐于市,分为五行八作,又分为上中下九流,混迹于世俗之间,并且流传至今。”
梁铭听了有恍然之感,道:“原来如此,可是道长为我说这个,与小儿前路有何关系?”
邹瞎子沉声道:“我虽是道士,却不在三教,而在九流之阴阳。实不相瞒,六年前我下终南山,名为被赶出道坛,实为受师祖之命下山,寻得一个济世之人相助。”
梁铭愣了愣,笑道:“你说的济世之人,不会就是犬子梁玉吧?”
邹瞎子严肃且认真地道:“正是。”
梁铭摆手道:“道长不要说笑了,犬子从小愚笨呆滞,做不得什么济世之人。”
邹瞎子道:“这正是大器晚成之相。梁老爷,我已寻了六年,六年我奉师命下山之日,正是令郎梁玉出生之时。”
梁铭闻言如遭雷击,许久才道:“我只想玉儿一生平安。”
邹瞎子道:“可这世道不平安。”
梁铭默然不语,神情流露出复杂之色。
邹瞎子道:“梁老爷也知道,自鸦片进入天朝起,这个世道就不平安了。先是洋人在我土地扬威作福,掠夺钱财,掠夺土地,立他们的教堂,尊他们的主。又有长毛作乱,战事四起,民不聊生。清廷自上割地赔款,自下贪污腐败,苛捐杂税,巧立种种名目,梁老爷也知苛政猛于虎也!”
“六年我走遍华夏大地,所见满目疮痍。无粮而吃人的,无财而卖女的,无地而乞讨的,比比皆是。民有疾苦却难达天听,更何况如今是牝鸡司晨,已无出路。必须得有人站出,为天下苍生做一些实事,令郎便是其中一个。”
“哪怕梁老爷不愿意儿子走这条路,令郎也会自己选择这条路。且令郎一生多有灾祸,我便愿意为令郎做第一个挡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