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碧青的天上只有几朵不成气候的苍白残云,被风吹得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犹如飘落在湖面的柳絮一般。
六岁的梁玉看着飘来飘去的云朵陷入深思,牵着父亲的手。
梁铭带孩子们上街,今天梁铭脸上始终带着一股子散不去的忧郁,孩子们惧他,在街上不像以往一样撒泼要零嘴吃。
十二岁的大儿子梁鼎问道:“父亲,今天怎么走得这样远,这都向南十多里了。”
不过四岁小女儿梁谨言也走的累了,奶声奶气地问:“爹爹,咱们这是去哪儿呀?”
梁铭今日很怪,眼睛里似乎总是风迷了眼一样,总是湿润着,想要落下几滴眼泪,可在孩子面前不能,就只得将眼泪憋在眼眶里,紧抿着嘴,浑身都紧着,不让这几滴眼泪下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语成谶,早先在一片换新求变的场景,他曾说:“旧俗锢闭,不宜短时间给予过多变法之措,今变法之措太急,太繁,恐出错,宜谨慎行之。”
而今不仅出错,历时短短一百多天的变法终于被阻止废弃了,而且一些人还要被杀头,以儆效尤,就连皇帝也被囚禁起来。
今日,就是那些愿意为国家做些改变之人被杀头的日子。
梁铭收拾了一下情绪,抱起女儿轻声道:“咱们去菜市口,我要看望几位故人。你母亲近来有些偏头痛,我们顺便去鹤年堂买些药。”
梁玉抬起的头放了下来,看着周围,有些陌生,又抬起头问父亲:
“父亲,你说为什么天上的云不聚在一堆,反而让风吹得这么散?云聚在一堆,风不就吹不动了?”
梁鼎笑了笑,心想这个傻弟弟又在说些胡话了,道:“弟弟,云彩很轻,聚在一起也还是要被风吹得四散飘零的。”
“却也未必。”梁玉沉思道,“云彩再轻,倘若多了起来汇在一起,便也不能被风所吹动。”
梁鼎道:“再多也变不了它轻的本质,还是要被风吹散的。对不对,父亲?”
梁铭却为次子的话所触动,只道:“或许吧。”
梁玉不再与梁鼎争辩,仍抬头看云彩去了。
梁鼎见弟弟不再和自己争论,有些索然无味,仍亦步亦趋跟着父亲,前往人声渐沸的南菜市口街。
鹤年堂前的街两旁已伫立了许多人,有车夫,小贩,穿长袍的读书人,卖艺的,店铺的伙计小厮,都在鹤年堂前巴巴地望着,等候着,一会儿西边就要来人。
梁铭远远地站住,看了那些许多人,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次子的话。
“云聚在一堆,风不就吹不动了?”
他见那些形形色色眼巴巴望着等着看杀头的人,内心又想起长子的话。
“云彩很轻,聚在一起也还是要被风吹得四散飘零的。”
梁铭顿时觉得胸口有一座压抑的即将喷发的火山似的,憋胀的难受。牵着儿子的手也不禁劲使大了一些。
梁玉察觉,不再看天,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人群。
“父亲,这些人聚在一起,是要做什么?”
梁铭舒口气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梁铭带着儿女走入人群,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力车夫,带着高檐破帽,倚在人力车旁,看见了梁铭。
“梁老爷您也来了,您这边请!”
梁铭有些诧异,自己并不认得这人。
人力车夫也知道自己不过给梁铭拉过一次车而已,心知贵人多忘事,人家不记得也是正常的。他看着梁铭的表情知道梁铭不记得自己,就开口解释道:“上次我从绳匠胡同拉您回家,您多给了我一个大子儿,您忘了?”
梁铭似乎有些印象,点了点头。
“您是来看杀……热闹的?”人力车夫见了梁铭怀里的小女孩,把杀头改了口。
“您来坐这儿!”
梁铭摇摇头道:“不必了,可不可以让我孩子坐一坐?”
人力车夫把肩上脏毛巾扯下来道:“当然没问题。”然后他就用那条毛巾擦了擦座子。
梁铭把四岁的女儿放在座位,对两个儿子道:“累了吧,坐一坐?”
梁鼎看看弟弟,梁铭已经坐到了座位上,又看看那条脏毛巾,梁鼎摇头道:“我不累,我不坐。”
其实他的脚脖子也肿了,疼得厉害。
梁铭看梁玉和小谨言还给哥哥留下一大空地方,对长子道:“可以挤一挤,坐得下。”
梁鼎咬着牙摇头道:“我不累,我不坐。”
梁铭看他一眼,不再劝。
等了约莫盏茶功夫,西边的人群终于喧闹起来,也能听见差役喊“无关人闪让退避”的喝声,还有囚车在砖头街面行驶的声音。
人力车夫走到人前,回头对梁铭道:“梁先生,来了!”
梁铭对儿女道:“待在这里不要动,奎儿,看着弟弟妹妹。”
梁鼎坚毅地点点头,做出了自己认为最成熟的模样。
梁铭随后也进入人群中,一身干净青衣和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梁铭看见了六辆囚车从西行驶而来,鹤年堂前早就搭好了台子旗杆,一张旗帜软弱无力的扭动着。
两队士兵在前开路,将人群赶到街外并设阻拦。
囚车缓慢地开过来,里的人,身上带着枷锁和伤痕,白色的囚衣有殷红未干的血迹,也有早就凝结为黑褐色的血,脸上似乎也有伤,但看不真切。
监斩官走到台上,大声念着囚犯的罪状,都不过是些“扰乱朝政,大逆不道”的话。随后那六个人被押到刑台上,要喝临死前的壮行酒。
梁铭离得太远,听不清台上端着酒碗的六人说着什么话,只是看到似乎有人哭,有人笑。
壮行酒喝毕,监斩官将令牌扔下:“行刑!”
一身横肉的刽子手手持鬼刀登上台,旁人将六人的一个摁在墩上,手起刀落,一颗人头落地。
剩下五人有人吓得面如土色,险些跪在地上,旁边有人搀扶着。
一个又一个,一颗又一颗。
待到第六人时,刀已经钝了,少不得要多砍上几刀。
那人对监斩官勾勾手道:“我有话对你说。”
“说些什么!”监斩官不耐地挥挥手,眼底露出惧色。
那人对台下众人高喊:“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随后那人被打断腿,摁在血乎乎的墩子上,台下有妇人恸哭:“我与你还未有孩子!我与你还未有孩子啊!”
那人高喊:“有孩子,我宁可也不要让他生在这世界!”
刽子手手起刀落,却没有人头落地,刀已经太钝了!
一刀又一刀!
那人一声惨叫未出,只喃喃吐出血和字:“这个世界,太黑暗了啊……”
三十六刀过后,那人咽了气。
梁铭闭目,两行清泪落下。
旁边的百姓朝台上扔着烂白菜帮喊好,梁铭却还能听见“快哉快哉”的话语,似乎在耳边久久不散。
“爹爹……”
梁铭身子悚然一惊,回头看见小儿子梁玉,脸色煞白一片,白色的嘴唇也哆嗦着。
“你瞧见了?”梁铭赶紧抱着梁玉,“不是让你在车上不要动!”
梁玉吓哭了道:“为什么要杀头哇!为什么要杀头哇?”
梁铭拍着儿子的后背柔声安慰:“不要怕,不要怕。”
……
回去的路上,梁铭背着还在不时哆嗦的小儿子,一手牵着长子梁鼎,一手牵着女儿谨言。
梁鼎手里提着两包药,被父亲训了一句的他闷闷不乐。
又不是我要他去的,是他非要自己去的。
几人闷闷地走着,忽然!
风,起来了,越来越大,店铺的店招幌子被扯得猎猎作响。
澄清如镜的青天,不知何时被灰白色的云彩遮蔽,且乌云越积越厚,就正压在人们心上。
梁铭道:“要下雨了,走快一些。”
梁铭背后的梁玉忽然欢快得笑起来:“哥哥你看,这云彩聚了起来,这么大的风,是不是也吹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