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京近日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变动。四街十六巷各区各路的百姓都可着劲儿地乐呵——皇上他老人家总算开眼了,这忒讨人厌的京兵卫总算被撤了编制,发配到边关去了。
大街小巷洋溢着雀跃的欢呼声,在街边摆摊子的朴实农家碰着熟人三两句话一说,干脆就着手上自家卖得小玩意儿送出去了:“来来来,把这个拿着。京兵卫都被撤了,咱老百姓可不得跟着庆祝庆祝。这些自家做的小玩意儿也不值两个钱,给你家那口子尝尝,算是咱俩家啊一起庆祝了!”
甚至走街串巷的地痞流氓都收敛了不少——跟他们拜过把子闯过祸事的兵大哥都被朝廷处置了,这再派过来整治治安得可不就是以严苛著称的京守备军了?还不趁着风头未过赶紧避一避,免得新官上任,三把火一烧烧了他们一窝一窝、一下子全给端了!
跟热闹非凡的街坊四邻比起来,沐河清在沐府过得日子要清闲得多。闲中带忙,忙亦不慌。
三日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重生以来,沐河清总有各种事情要忙活,比如像模像样给二房送点慰问品;比如按部就班去天阑学宫念书习课;比如挑灯夜战国史兵书孤本;比如抽丝剥茧整理南院各房人手;比如以牙还牙买通手下安插各房;比如悄无声息将每年皇宫里赏赐的官银换成普通的碎银……
三日尚不能改变什么,但长此以往,沐府这片天,会变过来的。
这三日过得很正常,要说有什么不正常的——大概是清霜清莲和清云这三个小丫头愈发高兴欣慰、南院的一众仆役小厮嬷嬷丫鬟愈发恭敬慰贴、二房三房还有沐老夫人除却每日请安干脆绕她而行,颇有眼不见心不烦的架势……还有二房的沐二老爷,自打京兵卫裁撤以来一直焦虑不安暴躁易怒,连上赶着来长悦阁找麻烦和关爱病榻上的宝贝女儿的力气也无——
这一点沐河清倒是甚为满意。
以沐昌那副焦躁得不得了的样子来看,京兵卫一事约莫是成了。
沐昌想不到是她这个侄女儿的手笔,不会是装样子。沐昌弄倒了京兵卫还这样着急上火,想必是朝中有人故意为难。这个人是谁呢?煜王。说不准还有几名忠君爱民的老臣子。总而言之——沐昌前途堪忧,二房日子实不好过。
二房连带着北院的日子一不好过,她南院的日子便越是清闲快活,她的心情便也越是轻松愉悦。
今日,有些特殊。长明七十八年,十月初三,正是天阑学宫每月休课的日子,亦是——酉时轻鸿楼,品酒的日子。三日之期,眨眼即至。沐河清自那日回来便琢磨着出门的安排,却发现她以前是个臭美张扬的性子,衣橱里怎么会有寻常一些的公子着装?干脆便敲定了从成衣店一路至轻鸿楼的计划,从零开始。
清霜和清莲都不愿扮成男子,自愿留守长悦阁,掩人耳目。清云一听,眉眼弯弯,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格外灿烂,更是对扮成男子那一套格外好奇。
清云此时坐在平日里沐河清梳妆的菱花铜镜前,茫然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和——正在亲自上手忙活的自家小姐:“小姐……我们为何要作男子装扮?”
沐河清正在上手调眉黛,纤细的眉笔蘸上调试得当的青黑黛色,正欲给清云上妆,闻言神色不变:“掩人耳目。”
清云似懂非懂地点头,却被沐河清一双娇软白皙的小手固定住脑袋:“别动。”
一边杵着的两个丫头,清莲和清霜,神色有些复杂,又苦恼又困惑。恼得是她们好歹也是将军府的一等丫头,却连上男子妆这种小事也要小姐亲自动手;困惑不解的是……看着眼前两道浓眉完全遮盖住一身柔婉气息的清云——小姐怎会这般熟练地描摹出寻常男子的妆束?
沐河清神色平静,也并不专注,仿佛手中正做着再简单不过再寻常不过的事,如品茶饮酒,信手拈来。她敛着眸,手中的笔慢慢地勾画着,心思却飘飞去了千里之外的齐国。好奇她是怎么学会这般手法的?去一趟齐国为质,便无论怎样扮丑的手法都学得会了。
清云上完妆,沐河清又给自己上妆。照样调好了眉黛,本是一对舒徐绵渺、修远连娟的嫦娥眉,在那一笔一划地勾勒中,顺势改成了寻常男子一般的平直眉梢;嫣红娇嫩的唇瓣被朱红色的口脂一抹,摇身一变成了男子一般赤朱红色的绛唇……好一番功夫,两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便俏生生出落了。
两日前沐河清便吩咐人寻了压在仓库里干净朴素的小厮用的粗麻布短衣,这会子刚好换上。只是,两个丫头看见打扮好的清云,眼中倒是颇有些惊叹,再看向沐河清……那小眼神就有些一言难尽了。两人的神色有些僵硬,嘴角直抽。
因为——那双眼睛,实在是惊人。
沐河清手法其实相当不错,譬如清云——该遮掩上的少女柔婉娇俏的一面都遮掩上了,穿着一身短打小厮的衣服,除了脸蛋精致些也无其他不妥。但是,沐河清那双眼睛,真的是遮不住的。
这世上哪个小厮,有一双教人看见了便忍不住挖出来藏起来的眼睛?
光是一眼,便能瞧见那晶亮得宛若星子的瞳仁和眼中潋滟的粼粼波光。更别提这一身小厮的装扮,更是把人性的贪婪和欲望无止境地放大了无数倍。
“不必担心,我有法子。”沐河清弯唇,看见两个小丫头欲言又止的担忧模样,开口安慰。
两个小丫头点点头。虽然不知小姐有些什么法子,但是仿佛只要小姐开口,便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小姐比她们聪慧,小姐不担心、有法子的事情,她们瞎操个什么心?
清云穿着小厮装扮,一脸新奇,眼珠子转了转,打趣两个姐姐:“两位姐姐在这府中呆着也不怕发了霉去,便由我先去府外替你们瞧上一瞧——这府外可有多了数不清的好吃好玩的,你们既然出不去,我便好心给你们带上几样,如何?”
清霜忍笑,一本正经地表现出一副不能出门愁苦不堪得模样,连连叹息:“唉……清云说得是,既然不能出府,那便麻烦清云带些东西解馋也好。那便……御棠轩的金玉海棠酥带上一些,京膳坊的油焖小烤鸭带上一只,还有扶桑斋的珍珠翡翠汤圆,哦对了,别忘了南珍楼的桃**酪饼!这个时节,也只有南珍楼才有南疆的桃花制成的桃酥饼。”
好家伙,东南西北、蒸煮烹烙、四时节气全齐了,人山人海、一味难求、食客上千也全算准了。
清云那张小脸每听一道菜名就垮下一分,这些个菜肴,她便是跑上一整日也买不齐全的呀!
“噗嗤——”清莲忍不住笑出声,也跟着清霜的节奏:“别只记得给清霜带吃食,还有我的芙蓉阁的金丝花钿,行云阁的彩绣锦缎,再有东街有艺人捏的小人会蹦哒的那种,甚是有趣,清云妹妹不妨也带几只回来给我们解解闷儿。”
清云一张小脸皱在一块,愁云惨淡,要哭不哭,别提多委屈了。
沐河清觉得好笑,轻咳一声,端着架子:“既然是清云的一番心意,那我便也不好代她出钱,平白抹了她一番好意。”
清霜实在忍不住笑,和清莲乐作一团。
“小姐——”清云委屈巴巴小声喏喏:“小姐……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出府吧……”
沐河清唇角弯弯,点点头,自衣橱中取了一件与身上小厮衣裳全然不衬的颇雅致的玉白色大氅,戴上大氅后宽大的兜帽,身后跟着清云,向两个丫头细细嘱咐了一番,自南院后边开出的小后门出了沐府。
沐河清身上这件大氅颇为华贵雅致,自头到脚跟裹得严严实实,身后跟着小厮打扮的清云,就像低调神秘的贵族公子出门随身带着个小厮一般,既不惹人非议,亦不太显招摇。
南院后门出门是一条幽静的小巷,拐过小巷便是宽阔热闹的大街闹市。
正值十月,金风送爽。
秋日不甚炽热的阳光洒落,给整条忙活热乎的大街镀上金光,繁华熙攘,软红香土。这边才过了一家茶肆,转眼便是一座酒楼;这会儿才听见敞开的茶馆里说书先生手拍梨花木的声音,那边就听到街头耍杂卖艺的一声吆喝;这边是包子出笼的热腾腾的香气,那边就有抄手佐料十里飘香的滋味儿……
清云探头探脑地跟着沐河清走过一片又一片热闹,最后停在一家古朴雅致的小阁楼前面。
这家成衣店是沐府四周最近的一家高规格的成衣店,平常日子也有不少高官贵客家来这儿定做衣服摆件儿,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忠厚老实又手巧灵活的,做的来矜贵人家的衣裳,也做的来荆钗布裙,故而口碑不错。
沐河清也不摘下兜帽,径自就带着清云走进去,这才跨过门槛,老板娘马上就眼尖儿地瞧见那一件华贵雅致的玉白色大氅,定是价值不菲,当下也不再算账,笑吟吟地迎上来:“两位公子好!今个儿来可是要挑几件新衣裳的?”
将近午时,客人不多,老板估计还在仓库里忙活,门面便交给老板娘看着。老板娘是个身形娇弱的女子,年近四十,风韵犹存,对待客人倒惯常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眼角眉梢隐约能看见的笑纹教人觉着这笑容里颇有几分真心,声音也是温婉从容的,教人挑不出毛病来。
“给我挑一件成衣,能立刻就换上的,”沐河清看了一眼清云:“再给他换身体面点的衣裳。”
沐河清头上的兜帽罩住了半张脸,老板娘这个角度也就看见一个精致白皙的下颔,估摸着也是个出来贪玩的公子,当下也不敢耽搁,赶紧用心挑出两件面料款式都属上乘的成衣,便领着二人去换了衣裳。
清云头上裹着个头包,一头长发鼓鼓囊囊的也塞了进去,眉眼清秀,身形瘦小,换上了一身讲究面料的短打,看上去倒真像个跟在自家公子后边逛街闹事的秀气小厮。
再瞧沐河清,饶是老板娘阅人无数,也不自觉被眼前的“小公子”仔细惊艳了一番。
发髻和玉冠是在沐府便打理好的,方才被兜帽遮住,眼下瞧见被白玉冠高束起来的马尾,只觉着清贵逼人。小公子玉冠银簪,唇红齿白,朗眉星目,一身玉白色窄袖锦袍,外罩玉白色绣着兰草的大氅,腰上还顺势别了一只折扇。端的是公子如玉,清贵无双。
便是一双光华流转、明灿至极的桃花眼,也没有那样突兀了。
出了成衣店,毫不意外收获了不少惊艳诧异的眼光。还有几个街边路过的姑娘家推推搡搡,含羞带怯,欲语还休,可把清云给乐的。
付清了银子,清云还跟在沐河清身后嗤嗤笑道:“小……公子,你方才可是瞧见了那老板娘的表情,约莫公子太好看了被吓着了,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把公子吃了似的——哎呦!”
沐河清抽出折扇,轻飘飘地在身后的“小厮”头上敲了一下。秀气的“小厮”捂着额头,委屈巴巴。
二人在街上颇为悠闲自在,不紧不慢地向药材铺走去。
“砰!”一个高个子身影闪过。
猛地一下,沐河清身子被撞的歪向一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紧接着一道瘦小的黑影堪堪擦着沐河清的身子向前面扑过去,仿佛一头凶狠得不顾一切的小兽,直直得把方才那个身高马大的人扑倒在地上。
沐河清蹙眉,身后清云有些着急忙慌:“小……公子没事吧。这人走路也不知道要好好走,不小心伤着公子他便知道怕了……”嘟囔了一阵儿,再向地面上纠缠在一起的两道人影一瞧,登时一阵惊呼:“嗬!这还打起来了!”
宽阔的大道上,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赫然是两个纠缠不休,扭打在一起的人。
与其说扭打……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虐打!地面上躺着的人虽然人高马大,但是却只顾抱着头,嘴上哀嚎不断,而跨在那人腰上的少年,瘦小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头发披散,看不见脸庞,只看见少年抡着瘦小结实的拳头一拳一拳,死命地砸在男人头上。
男人头上血流不止,少年手上亦是血迹斑斑。
地上的男人拼命挣扎,竟然挣脱不了少年的束缚。疼得不行在地上滚了一圈,嘶哑还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尘土里传出:
“妈的,小杂种,等老子的人来了……啊!你就……你就给我等死吧!”
“小杂种!嘶……啊!住手!我告诉你……老子的人……啊!”
分明是被动挨打的人,却偏偏骂得起劲。
周遭围上来一圈看热闹的人,倒是极少有拉架的。嘈杂声淹没了周围的喧嚣和男人色厉内荏的嘶吼,沐河清垂眸,微风里她耳边却捕捉到了旁的声音,那声音极有规律,好似是不断的重复同样的话语。沐河清听清了,约莫是少年的喃喃声:
“还给我。”
“还给我。”
“还给我。”
……
少年旁若无人地落下拳头,机械地重复着的三个字,一直都是——“还给我”。
还给他什么?
“公子还是快走吧,打成这副模样定然是非多,我们可不能掺和进去!”清云紧张地拉住沐河清身上的大氅,牵着她往人群外走。
“踏踏踏——”又一阵脚步声传来,三个高壮的男子赶了过来,一眼便越过人群看见了躺在地上骂骂咧咧的挨打男人,登时目眦欲裂,粗暴地赶走了四周看戏的人。
两个人几步上前双手猛地用力,少年双臂被架着直接被拖起来,单薄的身子被腾空托起,脚尖连地,紧接着又被狠狠地甩在地上,“咣当”一下,少年栽倒在地上,尘土呛到了嗓子,他猛地咳嗽几声。另一个人把原本在挨打的男人扶了起来,那个男人也不管还在流血的脑袋,一个箭步冲过去一巴掌摔在少年脏兮兮的脸上。
“啪!”得一声,是清脆的耳光掌掴在脸上的声音。
少年削瘦弱小的身子,缩在地面上,一巴掌下去,少年的脑袋被打得歪向一边,脏得打结的头发散在脸上,看不清少年的神情。
少年忽然一动不动,彻底沉寂下来。
那个男人甩了一巴掌,才有空开骂:
“小杂种!小废物!老子拿了你的玉是你的福气,你个小杂种这么不上道就活该被剁碎了去喂狗!”
高壮的男人脸上青紫一片,神色狰狞,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沫,走上前去,拍了拍少年歪向一侧的脑袋,阴恻恻冷笑道:“小子,栽在我手上——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说完便挥手,旁边那三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也渐渐逼近。
朗朗乾坤,白日青天。四周还是繁华熙攘的街市,街上还是往来买卖的人群,人群中还能听见少女的娇笑、商贾的吆喝和说书耍杂的喧嚣。金灿的阳光普渡了长明万里的生机,却仿佛独独遗忘了——少年站立的那一处方寸土地。
四个人逐渐逼近,形成的阴影把少年瘦弱的身躯笼罩——所以连光都不愿进去。光线只在少年的手边兜兜转转,好像怎么也不肯落在少年身上。
所有人横眉冷对,冷眼相看。他们自己的生活尚且全是苟且和卑微,看见这般更甚的苟且和卑微,是在心里冷笑还是不忍?他们甚至并非不善良——他们不过是,安分守己,平稳度日。
少年很安静。头颅微垂,披散的头发遮挡了眉眼,却能看见卷而长的睫毛。瘦弱的身子略微佝偻,一动不动。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攥得过紧泛着森白色彩。
清云扶着沐河清谨慎地绕过这般是非之地,白净的小脸上尽是不忍之色。沐河清正要收回目光,却被转瞬即逝的一道白光闪到了眼睛!她脑中登时警铃大作,再定睛看去,只能倒吸一口冷气:少年泛着森白的手紧紧攥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
匕首掩在脏污的衣袖里,寒光乍现时在手边的阳光中反射跳跃,仿佛是杀戮饮血之前的狂欢和躁动!
匕首不紧不慢地寸寸暴露。
少年双脚微不可查地逐渐错开。
逼近的四人嘴上冷笑和讥讽不曾停止。
一股滔天的戾气骤然席卷而来,裹挟着“我欲屠尽天下人”的暴烈和猖狂,暴戾和狂躁愈演愈烈,少年恍若无人,遗世独立,瘦弱的身躯却在不停地张狂叫嚣着——毁了吧!这些杂碎,这些蝼蚁,这般的丑陋,这样的不堪,如此的肮脏污秽,如此的冷漠淡薄,这修罗炼狱一般的人间,都赶紧、趁早被毁了吧!包括他自己,赶紧……赶紧毁了吧!
沐河清拉开清云的手,眉眼坚定,脚步轻盈而稳当,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何其相似啊。旁人在意不到的,滔天的戾气之下,是失望到了极点的悲愤——像极了前世,藏在金色的宫墙后被那些笙歌锦瑟粉饰了的痛苦和无奈;像极了前世,冰冷的地面,被勒得一点点窒息过去的她——一样的失望和悲凉。
他约莫已经很失望了。失望到……连自己都想一起毁掉。
少年的双腿已经错开出了微小但玄妙的姿势,藏在袖中的一柄杀机已然快要出没,即将便要图穷匕见、嗜血方归!
“咚!”为首的被少年揍得鼻青脸肿的男子停下脚步,砸在他脸上的冰冷的物什掉下,他下意识用手接住,定睛一瞧,眼中狰狞冷漠的神色陡然变成怔愣,随即是狂喜!手中赫然躺着一枚足有半个手掌大小的金元宝!
“喂!你们几个!那块什么什么玉,便算是本公子买下了!你们赶紧给本公子滚吧!”男子身后传出清朗带笑的声音,笑中却是藏不住的不甚耐烦。
几个男子看见偌大一个金元宝,也不想围攻揍人了,几个人直接窜到为首男子身边,认真又稀罕地瞧着那金元宝。听见声音,才想起来回头。
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径自立着个玉人。十四五岁的少年模样,乌发玉冠高束,眉眼明灿带笑,一身玉白,清贵如玉。画眉末梢轻挑昂扬间,更多添了几分风流纨绔。眼前这位,俨然是一位贵气逼人的贵族小公子!
为首的男子有些狐疑地打量着“他”,见那一身打扮着实是货真价实的昂贵奢华,便也略显殷勤地作了个揖:“不知——这位公子何许人也?为何要买在下的一块玉?”文邹邹地说了一番话,对面的小公子却是颇为不耐。
“本公子的身份,你们也有能耐知道?”沐河清脸上纨绔笑容愈发张扬,言语间诸多不屑,玉手执起折扇,遥遥指向躺在男子手上的金元宝:“识相的话,便收了银子赶紧滚吧!再碍了本公子的眼,小心连财带命都折在这里。”
眼前的“少年郎”分明是言笑晏晏,笑语吟吟的,眉梢近处的纨绔风流亦不似作假,整个人在阳光下像他们怀里的那块白玉一般美好。可是偏偏,那双潋滟明灿到了极点的桃花眼,竟然也冰冷凛冽到了极点。
光亮终于眷顾了少年,而立在原地的少年终于忍住了一身几乎爆发开来的戾气,匕首又隐没在了窄袖中,脚步却丝毫不动。他透过发丝,专注地盯着阳光下如玉般的人儿,仿佛要把这一幕铭刻在骨子里一般,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细节。
为首那男子听了这话当即冷笑一声,原本的殷勤讨好也不见了,声音里倒是阴冷得很:“公子这话就让我贾某不爱听了,金子我们是要了,这玉倒是不情愿给公子了!”
“少年郎”却不恼,有些玩味地笑了几声,言语间都是笑意:“收人银子的时候,不长眼的玩意儿自然也不会仔细瞧瞧。你不妨——再瞧瞧那锭金子?”玉手随意一扬,那柄折扇又隔空点了点。
“你他娘的说谁不长眼?我管你是……”男子正欲发作,旁边又是一个略显沉稳的男子猛然扯住了他的衣襟,失声叫住:“贾哥!不可!”
那男子只是眼神躲闪、满脸哭丧、哆哆嗦嗦地附耳对“贾哥”说了一句,那为首的贾哥瞬间就蔫了气势,眼睛蓦地睁大,壮实的身躯竟然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艰难转身,捧着个金元宝佝偻起身子,嘴唇颤抖,愣是半晌没出声。
他只听到了一句话:这金子出自皇宫里的贵人,他们恐怕小命不保。
他这个兄弟的话他更是不得不信。几个人都是知根知底的,知道这个兄弟家里大哥是充了京兵卫的,每月的俸禄发放的银子上刻着的便是这般的官纹啊!京兵卫是长明皇室的京兵卫,发得银子自然是长明国库的银子,那这样刻着同样官纹的金元宝,可不就是宫中贵人被赏赐的钱财么?
抢块玉罢了,竟要弄得丢了一条小命!这天下哪有这样蠢的事?为了块玉,为这个小杂种,委实不值当啊!
沐河清负在身后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清云。这小丫头定然要吓坏了。
她想得不错,清云是被吓坏了。
她站在沐河清身侧,低垂着头,一双灵动的杏眼此时睁得铜铃般大小。被小姐拉开的时候她当真是吓坏了,还没反应过来小姐便上去救人了,她赶紧忙慌地赶上去,若是小姐真出了什么事……她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护着小姐呀!
可随即沐河清又把她给吓一跳,小姐仿佛被那些话本子里写得风流浪荡的贵族公子附体一般,连说个话都不是平日里小姐的作风,分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她还悄悄瞅了一眼自家小姐玉般白皙精致的侧脸,看见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一张小脸竟然“噌”得一下红透了!
哎呀,被自家小姐迷住了,当真是……羞死了!
沐河清是不知道自家小丫头在想些什么,安抚了她便又是笑语吟吟开口:“怎么,可是把本公子的金子看清楚了?”
为首的贾哥哆哆嗦嗦掏出一块无暇的白玉来,双手和着金元宝一起捧到沐河清眼前,头坑得更低,声音也哆嗦得厉害:“小的……小的是……有眼无珠,不……不是,小的没长眼、没长眼!公子要是喜欢这玉,小的双手送上便是,怎敢…怎敢拿贵人的银子?”
这几乎阴阳一般戏剧的大反转简直让旁边稍微在意的老百姓目瞪口呆。几个走进了偷听偷看凑活热闹的人都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了,这四个在这一块混的臭名昭著,蛮横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吃瘪!人群里不少视线都停在阳光下那一席玉白的身影上——定是个厉害人物啊!光看这份姿态,便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再看那随意出手的金元宝,家里定是有泼天的富贵!
是贵人哪!这个落魄小子也算是有福气,临死前被救了一命。
“喏,”沐河清背着手,精致的下巴随意一指,指着盯着她看的少年:“东西被你们碰都碰了,本公子嫌脏,先给他拿着!”
围观群众嘴角齐抽,这群恶霸虽然不富贵,但衣裳尚算整洁,倒是这个少年……浑身脏兮兮不说,身上甚至散发着一股味儿,他这副模样……便不脏了?公子你要做好人便好好做呗,拿一群恶霸开玩笑——很好玩吗?
嗯,还别说,真挺好玩。一群恶霸敢怒不敢言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一般的表情,可不是好玩吗?
真是——大快人心!
贾哥哆嗦着把东西递给了少年,少年垂着脑袋看着手中的一金一白,金子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甚至在闪闪发光——像极了他从前经常看见的长明灯,在夜晚也会闪亮亮地熠熠生光。
沐河清摆了摆扇子,神情恣意随性,眉眼甚至依然带笑:“这般识相,便赶紧滚吧。本公子今日心情不错,你们的脑袋便暂且在脖子上放着。下一次,我目力所及之处——便只好随着我的心情让你们……身首异处了。”纨绔风流般带笑的语气,说出的话却是冷的。言语间的笃定从容,令人相信,“他”当真能做到,随着心情让他们身首异处!
“四人帮”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畏手畏脚,齐齐抱拳颤声道:“多…多谢公子!小的这就——”
“嗬!怎的又是你们!”沐河清没等这群人把话说完,好看的桃花眼一闭一睁,脱口而出。
四人脸色跟吃了苍蝇一般,夹着尾巴便跑了,拐过一个巷子,片刻功夫还真就不在“目力所及之处”了!腿脚还挺灵活。
沐河清一挑眉,走近安静垂首的少年,眼角眉梢的纨绔风流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收回,朗声开口:“走吧,小子!”
说完便滴溜着手中精巧的折扇,带头先行一步。脚步轻盈稳当,姿态倒是有股少年的随意风流,吊儿郎当偏偏还风流倜傥。路过几个红着脸跟边上好友咬耳朵的娇娇少女,还要笑上一笑,桃花眼中波光流转,眉梢近处风流纨绔,本是清贵如玉的少年郎,如今确成了走马章台、四处留情的风流子。
附近有茶楼里捋着白胡子拍着花梨木说书的老先生,一身浩然正气,收回看戏的眼神,手中梨木一敲,音色洪亮:“今日且听我为诸位说一起——《英雄勇斗恶霸,智救流浪少年》!话说长明七十八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