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五更,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一片。
坐落在颖京正中的长明皇宫里,已经传来了太监打更的声音。金碧辉煌的宫殿楼宇巍峨屹立在平地,一辆辆官家马车载着文武百官自正北方的玄武门入宫。各路大臣按着尊卑顺序敛首垂眸,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走着。
踏在长明皇宫精致铺就着京砖的地面,沐昌心里还在暗暗计较着什么。他虽然很想为沐芷出气,却也还是下意识地谨慎着,等到最终确定这京兆尹背后的确再无大势力撑腰后,这才暗自舒了一口气。
“沐兄看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今日是否有要事秉奏啊?”身边突然传出一道声音。
沐昌一偏头,心里暗戳戳地骂了一句老狐狸,嘴上还是不会显露的:“王兄说笑了。我如今还在为我玄州的事情发愁呢,哪有什么闲心去秉奏要事?不过是些无关要紧的小事罢了。”
被唤为王兄的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闻言也不恼,反而一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哦?那不知——沐兄指的是哪一桩小事?你我共事这么多年的交情,不如也与我说上一说?”
沐昌略微思忖:其实京兵卫的事情,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这一支吊儿郎当不堪重用的堪称毒瘤的队伍本也不值得他们这些人上心。只是如今玄州的事情才是至关重要关乎民生的大事,若是京兵卫的裁撤能成,皇上说不准还会看在他“关注民生”的份儿上不为了大旱一事大动干戈。与其对这些同僚严防死守,不如让他们也帮着他说上一二,既能为芷儿出气,亦能缓解他眼下的窘迫。
不动声色间,沐昌心中早已转了九九八十一道弯弯拐拐,干脆就拍着王大夫圆润的肩膀开口道:“唉,还能为着什么事,这玄州大旱如此严重,我总得先想个法子给自个儿缓缓吧。只得先把京兵卫这个刺头儿挑到皇上跟前去,就这点小事,我大哥也不在朝,还得仰仗王兄仗义执言多多帮衬哪!唉……这玄州牧真是……不当也罢,也罢啊。”
语气间颇有几分心酸无奈,仿佛是真要把那玄州牧拱手让人一样!
这个老匹夫!
王大夫心里头有些不悦。沐昌这个老匹夫还真敢拿沐震来充场子,他一个中散大夫还能说什么?看在沐震的面子上也是不能推脱的。京兵卫这事儿么,本也是他们这一圈子人都不爱管的闲事,毕竟既要忙活又没好处的活儿谁愿意管那档子事啊?为沐昌说项说项本也无妨,可是——嘿,他还拿沐震出来打肿脸充胖子啊!
不就背后有一个跺跺脚就能让长明抖三抖的大哥在吗?不就那个大哥还手握二十万兵权吗?不就手握二十万兵权的同时还管着长明近四分之一的江山吗?
谁还没有了似的?
真是气死个同僚了,他还真没有!
啊呸!他沐昌还好意思打肿脸充胖子,也不看看谁才是真胖子!
思及此,王兄低头看了看自己圆滚滚的“宰相肚”……
“呵呵,那是,那是,沐兄既然有麻烦,我怎么能不帮衬着呢?一会儿在陛下面前我定然要帮沐兄说上几句!”王大夫有些尴尬地笑道,随即在沐昌面前就打了个包票。
沐昌闻言也是客套了几句,便不再多说。
…………
“上朝——”站在九重金阶上的大太监已经两鬓微白,托着手上的拂尘,尖声宣告早朝。
金光璀璨奢华至极的太宸殿中,铺就了玄金砖的地面熠熠生光,两边各九根擎天木柱皆由金子雕刻出一幅幅画卷,柱上镶嵌着各色琉璃琳琅宝石孔雀石,两边栩栩如生的吉祥神兽吞吐着大颗圆润的夜明珠,在昏暗的大殿上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芒。
九重阶梯上的烫金龙椅旁摆放着不染尘埃的玉如意和龙凤金雕,那龙椅上赫然坐着一个眉目威严,双眼有神,腰背笔挺,五官硬朗,两鬓斑白的老者——如今长明最至高无上的帝王,熹元帝,傅熹。熹元帝一席明黄色的绣着五色祥云和金色蟠龙的衣袍,他就这样大刀阔斧地坐在九重阶梯之上,俯视着殿下的文武百官,浑身气势却丝毫不弱于金碧辉煌的大殿。
帝王之气,霸道如斯!
殿下两边分别列着熹元帝的六个皇子和文官武将。太子站在首位,身后是熹元帝的五个儿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俯首,声势浩大。
“众卿平身。”熹元帝沉稳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完全没有年过半百的气虚体弱。
大太监拖着拂尘一甩,再次发出尖细着嗓子唱旨: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四下一片静默。
沐昌自文官一列站出,俯首弯腰,手中的白玉笏板向前微倾:“回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沐爱卿所为何事?”熹元帝不动声色,神情淡淡。
“回陛下,自长明开国以来,颖京上下文武百官莫不兢兢业业,黎民百姓莫不幸沐皇恩。然,京兆尹府京兵卫仗制度之便,欺上媚下,趋炎附势,以公济私,掳掠百姓,实有负陛下笃信,不堪再用。微臣收集到相关罪证,不敢隐瞒,就此呈上。微臣以为,此欺民侮民之辈,实在应该即刻裁撤,刻不容缓,以安抚颖京顺遂祥和。”
一通洋洋洒洒文绉绉的凿凿之词说下来,沐昌还甚是自得,从袖袍里取出一个折子递给了小太监。
熹元帝听完不过神色淡淡,殿下的臣子倒是纷纷窃窃私语起来。而立在太子身后的煜王脸色上却不太好看。煜王本就生得壮硕,肤色偏黑,一身石青色蟒袍配苍色腰带穿出来颇有几分威武。然而此刻煜王脸色有些阴沉,本就冷硬的五官此刻更是冰冷,一双冷沉的眼睛先是死死地盯着熹元帝手中的折子,末了才收敛了周身冰冷的气势,敛下眼眸遮住了眼中的杀意。
傅景昱此刻很有几分恼怒。
虽然明面上几乎少有朝中大臣知道京兆尹和京兵卫,根本就是他的人。可是——京兵卫已经横行这么些年也无人问津,用的顺手的一群狗,突然间被人连根端了,他心情会很好过吗?那个沐昌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对京兵卫做的那些事都睁只眼闭只眼,眼下自己要为玄州的事引火烧身了,就开始乱整幺蛾子!最可气的是——他不能开口向父皇求情。
沐家二房,沐昌。呵,你有胆子拿京兵卫作挡箭牌,就不要怕来日被整个煜王府针对!
“陛下,微臣亦对京兵卫渎职之罪深感愤慨!望陛下明察秋毫,撤了这些徇私枉法之徒!”
“微臣——附议。”
朝中尚存不少真正忧国忧民为百姓着想的忠良之辈,平时弹劾上谏本也不是他们的职责,那一群闲养着的中散大夫、御史令和其他谏臣也为着这个原因那个缘故、端着架子不管不顾,眼下见有人提及此事,干脆过来添一把火,直接端了这个祸害颖京的毒瘤。
王大夫也走出来,给身边站得比较近的几个同僚使了个眼色,一群人大喇喇站出来,拱手举着笏板,齐声道:
“臣等——附议。”
面色僵冷的煜王垂下头,闭了闭眼,胸腔起伏,低声叹了口气——这京兵卫,怕是留不住了。
熹元帝一双威严而明亮的眼睛不急不缓地阅览折子,扫视了殿下将近一半都站出来的文臣武将,略加思忖,随即点点头:京兵卫这些年为非作歹他也是略微知晓的,只是一直没有谏臣上谏,他也干脆由着昱儿手上握着点势力来防着离儿。只是——昱儿太有些不知轻重了。
“放肆!”熹元帝眉头一皱,折子“砰”得一声就被扔在台阶之下,眼神一扫,就瞧见太子身后微垂着脑袋的傅景昱:“煜王,此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为好?”
傅景昱深吸一口气,站出来,端的是不动声色滴水不漏,声音不卑不亢中气十足:“父皇英明!儿臣以为,此等不尊律法、为我皇室摸黑之人,唯有尽早铲除,以安百姓之心。”
熹元帝转了转手腕处的一串开光佛珠,又看向太子以及身后的其他几个儿子:“朕的其他皇子们,可有异议?”
太子当先,身后的五位皇子也纷纷站出来,皆是拱手向前:“父皇英明!儿臣并无异议。”
熹元帝点点头,依靠在一边的白玉扶手上,终于下旨:“京兆尹府京兵卫以制度之便,假公济私,目无国法,媚上欺下,作乱民间,证据确凿。着即日起裁撤京兵卫,京兵卫共四伍八行,皆依律配发北域漠北古城,”严肃的帝王微微顿了顿,紧接着再度下旨:“京兆尹御下无方,疏于管制,着降为从六品伯昱州司马,即日启程。”
煜王脊背僵直,藏在袖中的双手猛然握紧。伯仲叔季,伯昱州,是三皇子煜王受封的第一个州。
“嗻——”大太监赶紧吩咐身后的两名太监拟旨。
“陛下英明!”
“父皇英明!”
太子身后站在最里侧的七皇子景王,鸦羽般的发丝半束在嵌着玛瑙玉石的发冠中,剑眉星目,身姿颀长,一身同色的窄身锦缎官袍和腰带显得男子格外俊逸出尘。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的玛瑙扳指,若有所思地看着隔了些距离的煜王,一双清透的眼中却藏着与一身皮囊极不相称的阴冷。
那种阴冷是浸入骨子里的,自里而外,自那双平日里清透温和的眼眸中渗出去,淌下来,钻入他人的眼中心里。
他转移了视线,安静垂首。
此时又是个一身官袍的中年男人站出来,举着笏板,面上颇有几分怒气,直着性子便冲沐昌来:
“沐大夫当真这般体恤颖京百姓,却不知要体恤自己玄州那些衣不能蔽体、食不能裹腹、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的百姓吗!但凡沐州牧此刻有丝毫悲悯惭愧之心,也当知道京兵卫一事尚可滞缓,玄州十年不遇的大旱之灾方是沐州牧需要绞尽脑汁、掏空心思向陛下商讨之事!我竟不知,我长明百年朝堂这太宸殿上,竟还杵着如此明白轻重缓急、主次分明的良臣!沐州主——不愧是我长明百官的中流砥柱啊!”
一字一句,沉闷沉重,直戳人心。
户部尚书大人,慕宗之。
每听一个字,沐昌的心就沉下去一分。殿下百官看那沐昌被慕宗之说得脸青一阵白一阵,也不敢大声喧哗。话音落下,整个大殿突然死一般的寂静。
“慕…慕大人,您话也不必说得这样绝……”沐昌臊红了脸,吭哧结巴地为自己挽尊。
“那还要慕大人怎么说!老夫上战场那么多年,定西大将军如今还在西境边关枕戈待旦,我们可不是来这太宸殿听你在这殿上放屁来着!你沐昌有种便去了结了那玄州数百万的饥荒,别没事找事地在陛下面前上窜下跳,让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不痛快!”说这话的是早年跟随沐震出征的一介老武将。
煜王的表情有些狰狞,多半是因着京兵卫一事的不痛快和着沐昌此时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畅快。
傅景瑭长身玉立,眉心轻蹙,下意识地旋转着手中的扳指,眸中闪过一些晦暗不明。
最终还是太子站出来打了圆场:“众位大人不如各退一步。我相信沐大夫定不能弃玄州百姓于不顾,不若还是沐大夫回府思虑周全了再与父皇商讨玄州之事。至于慕尚书和李将军,也莫要太动肝火,这大旱之灾也还指望慕尚书来亲自操劳定夺,不宜在眼下相互争吵。”
“哼!”李将军二话不说,径直退回原位,也不看沐昌那着实难看之极的脸色。
慕宗之叹了口气,敛首摇头,也只得退去。
只可怜那沐昌正要觍着脸退回去,却又被煜王喊住:“沐大夫。”
煜王抚平衣袍上的褶皱,向沐昌一拱手,面无表情道:“本王并不是不信任沐大夫的能力。但玄州灾情严重,迫在眉睫,总不好无止境地任沐大夫思虑周全,还请沐大夫能给父皇和在座大臣一个明确的时间,拿出一个救民于水火的办法来。”
若说先前慕宗之那一番话只是让沐昌难堪,那么如今煜王这一番话便是让沐昌惊出了一身冷汗。
人在因为无能为力而惊慌失措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地专注于眼前的困境而忽略最明显的反常——比如为何不是慕宗之李将军王将军等其他人来咄咄逼人,而是三皇子煜王?沐昌此刻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欲想出一个对策,却恰好忽略了正在为难他的煜王殿下。
“这…这……请陛下准微臣半月之期,微臣必殚精竭虑拿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沐昌一张脸吓得煞白,万般无奈下只能夸下海口。
煜王有些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沐昌垂首并未注意,倒是景王把傅景昱脸上那一闪而逝的讽刺收进眼底。傅景昱不再出生呛人,径自退了回去。
熹元帝坐在高处,将殿下这一出好戏尽收眼中,不动声色地看了煜王一眼,随即沉声道:“沐卿有此等决心,朕心甚慰。望沐卿届时不要令朕失望才是。”
沐昌直接“噗通”一声跪伏在地,象牙笏板举过头顶,双股震震,胆战心惊:“臣万不敢负陛下所望!”
那隐没在人群中的王大夫向着沐昌的方向啐了一口——呸!什么狗屁的交情,还不是搬起石头砸疼了自己的脚!
…………
北街,煜王府书房。
“砰!
崭新的青花瓷盏被人毫不留情地摜在地上,清脆的茶盏磕碰在坚硬的地砖上,瞬间碎成了瓷片,清亮的茶水渐了一地,氤氲着茶水的清香。
四皇子傅景逸身形瘦削,虽同着石青蟒袍但比之傅景昱却宽大许多。他噙着茶水,一张酷肖傅景昱的脸上神色淡淡:“三哥先不必急着生气,眼下京兵卫的裁撤已经是箭在弦上、回天无力了。我们生气与否,都于事无补。”
“一群废物!平常做事不知收敛,如今却害本王平白折了人手!你让我如何不气?全是一群废物!”傅景昱结实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怒火宛如实质一般就要从眼中迸发出来,欲把得罪他的人焚烧得一干二净。
傅景逸皱了皱眉,还是温声开口:“三哥还是收敛下火气,我们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这个沐昌为何突然弹劾一个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京兵卫?”
傅景昱终于收敛了怒气,一掀长袍,落座,饮茶。沉吟片刻,他才缓缓开口:“两个可能。一是京兵卫中有人得罪于他,沐昌想报仇——还想报仇报得痛快,干脆就砸了他们饭碗让那些人毫无还手之力,当然也对京兵卫是我们的人毫不知情。”
傅景逸点头:“京兵卫平时风习不正,要说真得罪于他也不是没可能。那这第二个可能——沐昌背后有与三哥作对之人。”
“不错。”傅景昱颔首,黝黑的手掌将茶盏重重放下。他的视线落在地上,沉吟片刻,再度出声:“四弟,这几日京兵卫调度情况如何?”
“前些日子么,母妃携宫里头的几个公主去秋阳湖观潮,倒是借调了不少京兵卫。昨个儿有个郡主又借调了一批,不知去向如何。再者就是民间的小打小闹,都不至于和沐昌有半分瓜葛。”傅景逸思来想去,也就这么些调动了,原本淡淡的神色愈发凝重。
“呵呵,”傅景昱似笑非笑,眼神却愈发冰冷深沉:“看来我的太子哥哥和几个皇弟已经按捺不住了,连沐昌这种货色也要扒拉进囊中。当真是——自、寻、死、路!”他眸光一片冰寒,周身气势愈发骇人可怖。
傅景逸不语。
“来人!”傅景昱声音低沉含怒。
有人推门而入,神色平静,黑布遮面,单膝下跪。
“给我派几个人盯紧了沐昌和他那个好儿子,看他最近都跟什么人往来。不要在一个文官面前露了马脚。”
“是!属下遵命!”黑衣人迅速起身,快步而出,带上了书房大门。
“沐骁尚在北域历练,一时半会不会回京。三哥在北域的人手若是就此暴露,岂不是……”得不偿失?
“四弟以为,一个远在北域的沐骁翻不出什么浪花?”傅景昱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嘴角扬起,眼中却并无半点笑意。
傅景逸不吭声,只是点头。
“呵,”傅景昱哂笑一声,靠进椅子里:“我若是在此时拉拢了沐昌,那沐骁必定早已是我的人了。四弟可懂?”
傅景逸沉吟片刻,最终神色恍悟,眼神怔怔,最后只得向傅景昱一个拱手。
沐昌不过是沐骁的遮掩罢了。有心利用沐家二房的人,要么是早已暗中选择了沐骁,眼下趁着玄州灾情拿沐昌做一个挡箭牌;要么是沐昌自己跳了出来——一个参和不上夺嫡戏码的中散大夫不过是拿京兵卫为自己拖延一些时间罢了。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
也许——顺势引导沐昌上谏京兵卫以引起煜王对沐骁的关注进而达到更深远更恐怖的目的其实,另有其人。这个人,藏在颖京被粉饰出来的繁华太平后面的污浊中,冷眼旁观,执棋反袖,漫不经心地看着一场惊天风雨、山河永寂。
傅景逸一身冷汗。
但他不能说。
傅景昱生性高傲自负,刚愎自用,又自诩入主东宫的不二人选,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说得好听些是他傅景昱的左膀右臂,来日煜王荣登大宝,他逸王便是个逍遥闲散的亲王,无牵无挂,闲云野鹤;说得难听些,他这个逸王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挣不得功勋的病秧子:煜王高兴了,能与他闲话家常、把酒言欢,煜王厌倦了,他便是孤家寡人、举目无亲,煜王垮台了,他可能便是首当其冲、第一个被大刀架着脖子的废棋。
千年以后丹青史书上,给他留的一点笔墨无非是“助纣为虐,就地正法”。
他不能让傅景昱败北,更不能比他虑周藻密。他只能捧着他,供着他,哄着他,劝着他。
“三哥深计远虑,小弟佩服。”傅景逸放下杯盏,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
北街,景王府后院。
青石阶上,有一人长身玉立;落竹纷纷,有一曲笛声悠扬。长身玉立的一人,银冠玉簪,鸦发迎风,修长的双手在清润透亮的玉笛上游走,梅子青色衣袂翩翩,锦绣荷包暗香浮动。
风停,曲毕。
男子放下玉笛,身姿颀长,俊逸出尘,星目横扫间,却是阴冷寒气滋生。一支神奇的玉笛,象征着一张神奇的皮囊。只有独处或是稳操胜券之时,傅景瑭才会是真的傅景瑭。譬如此时——那双温和明亮的眼中似是渗出了无端的寒意,只要被看上一眼,一眼冰寒三千尺。
一个小厮跨出后堂,来到阶上,微微躬身,垂眸敛手,语气恭敬,却自骨子里透着畏惧:“主子,人来齐了。”
傅景瑭瞥了一眼,那是寒意还未收敛的一眼。景一只觉得陡然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自下而上,慢腾腾地往心脏的地方钻去……傅景瑭走了,寒意消散。景一不敢顾背后的冷汗,低眉顺首跟在后头,向前厅去了。
“诸位快快请起。傅某说过多次,在座皆是我景王府坐上之宾,是傅某日后仰仗之人,大可不必拘礼。”温和的声音中透着些许焦急,一张俊逸的面庞上显出几分怠慢对方的悔意、钦佩对方的敬意和礼贤下士的诚意。
傅景瑭快步走到最前方行礼未起的一名幕僚身前,虚扶一把。
前厅里林林总总站了六七人,最前方那一位獐头鼠目,身形佝偻,眼放精光,名曰章成,是景王府上一众幕僚的主心骨。此人虽其貌不扬,甚至形容奸诈,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华横溢之辈。章成有些得意,便也不推诿,就着傅景瑭虚扶这一下便起身,率先落座。
景一眼中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些寒芒。
傅景瑭面上的笑容却并无瑕疵,唇角扬起的弧度和深度,仿佛是计算丈量过一样,一成不变,风雅俊逸,温和谦逊。一双黑亮透彻的星眸,其中也无半分寒意,带着笑意看过每一位幕僚的时候,甚至宛如春风拂面,惬意舒适。
欲成大事者,便要忍常人之不能忍、不敢忍、不会忍。
傅景瑭坐在上首,手中玉笛递给小厮,正襟危坐,笑容不减:“诸位大约已对今日朝堂之事有所耳闻,沐昌剑指京兵卫,却不知得罪了三皇兄,眼下约莫已派人盯住了沐昌。”
“不错。沐昌虽不是殿下的人,但若是煜王多看一步,派人去北域盯住沐骁,殿下的处境可便有些不妙了。”一位稍显年轻的幕僚接过话头。
“沐骁年纪轻轻听说便在北域小有成就,煜王派去之人其实也奈何不了这位公子。”又是一名幕僚开口。
前厅中的气氛热闹起来,那六七个人争论不休,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热火朝天。厅中安静者唯三人尔。
景一低眉顺首,眼观鼻鼻观心。
章成频频点头,品茶闲坐。
傅景瑭肃然危坐,笑容温雅,专注倾听。
讨论结束,章成放下茶盏。众人皆朝章成一拱手。章成摆手,开口:“殿下,在座与我都是一个意思,望殿下即刻传书北域,让那沐骁谨慎收敛一些,风头过后召回颖京亦不迟。殿下可是同意?”
温雅男子眉心轻蹙,手上依旧转着那枚玛瑙扳指,沉吟片刻,才敲定决策:“也好。且让沐骁收敛一些锋芒,此时躲过三皇兄那些眼线,来日方能更放心地为我所用。诸卿此番提议甚好,甚好。”
“殿下果决之人,日后即便没有我等,也必然是人上之人!”平日里一个爱拍马屁的门客如是说道。
“不可胡言。有尔等帮衬乃是我傅某人之幸,怎能动辄轻言离开?”傅景瑭略显肃穆,这些门客一个个脸上心上俱是满足和骄傲。瞧瞧,堂堂长明的七皇子,对我们也是这般毕恭毕敬。
又闲聊几句,景一送客。
前厅只剩下章成和傅景瑭。
“啧啧啧,”章成感慨:“说是一群蠢货都是抬举他们!”这些蠢货也就靠人多给景王府做个幌子了。
七皇子景王是个什么王爷?与世无争,闲云野鹤,除了熹元帝让做的,傅景瑭无心储位、安分守己、不理朝政。平常做些什么?无非就是聚一二朋友,闲来无事松花酿酒,春水煮茶。品茶品香,赏花赋诗,饮酒赛马,可不就得人多热闹吗?傅景瑭也算是憋得辛苦了。
“不知者无错罢了,”傅景瑭出声:“章先生也无需出言讽刺。”
章成耸肩,压根没放心上。
“沐骁即刻回京,势在必行。证据已经收集完全,我在寻一个恰当的时机。章先生可有高见?”傅景瑭谦逊请教。
两人皆心知肚明:沐骁根本不在北域。
沐骁这几年秘密辗转西境和北域两地,便是为了以自家人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搜集到沐震“意图谋反,论罪当诛”的证据,北域的种种表现和成就无非是傅景瑭的人在北域作的幌子罢了。沐骁回京之际,便是傅景瑭出世之时。
把沐家当成夺嫡的敲门砖,这是傅景瑭最坏的打算。
然而最初的打算并非如此。
按理说,沐昌不应该无事生非招惹京兵卫,京兵卫无事则煜王心安,煜王心安则沐骁得以更多时间搜集佐证,最早也是年关归京。更甚者,若是沐家那位嫡女痴恋他这副皮囊,不顾羞耻执意嫁入景王府,以沐震对这位嫡女的宠爱和他的地位——他可以靠着一副皮囊得到定西大将军便是整个西境的助力!
一切本应该待到年关——沐震若请旨赐婚,沐骁的证据便就此尘封,日后开封;沐河清若不嫁,沐骁的证据便是七皇子景王参与夺嫡的最大筹码。
偏错在最不引人注意的一环——沐昌。
到底是……世事无常。
眼下沐骁归京,可以说是刻不容缓。人不在北域,这若是被煜王的人发现,他随意抓几个傅景瑭的人,便能把他这个“与世无争”的七皇子揪出来。一个离王,一个太子便罢了,如今一个最不起眼的傅景瑭也要同他争皇位,他这个三皇兄大概会怒火滔天,焚毁他尚未下好的一整盘棋局!
多年隐忍,功亏一篑。
只要——沐骁赶在煜王的人发现前回京复命,便还有转还的余地。
“沐昌得半月之期,自陇西快马加鞭赶回颖京亦需半月,不若便待半月之后,召沐骁归京。”章成一改獐头鼠目不靠谱的作为,思忖片刻才回应。
手上的扳指绕了一圈又一圈,傅景瑭终于点头:“章先生说得不错。”
约莫片刻,景王府上空飞出许多只不甚起眼的灰黑秋雁,在秋日旷远宁静的天空中,向四面八方四散而去。
…………
与此同时,相距甚远的西街最是富饶繁华的中央,沐府南院的长悦阁中,少女端坐东厢,眉眼专注,笔下匆忙。
崭新的信笺上,只寥寥几字,娟秀端正,落笔急促,隐隐透着几分异样。放下手中狼毫,少女又亲手把信卷入笺筒,盖上筒盖,拴上红绳,交给边上静立的清霜。清霜点头会意,推门而出。
少顷,旷远宁静的天空,多出了一只掠向荒远西境的大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