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霜花如刻。月色如霜,轻盈撒落,却化不开夜的浓稠。
向晚照离开后,沈疏风唤了贴身小童打了一桶热水。
雪白的中衣沐着袭人兰香一褪而尽。
瘦挺的背脊裹挟着多年积累的伤疤。即使结了痂,刻骨铭心的痛处仍是在脑中挥之不去。
沈疏风叹了口气。
如今的他,不过是欢馆里闻名远近的“头牌货”,深楼里任人凌迟的禁脔,再无力护着自己心爱之人的废物。
不是没有去寻她,不是没有思念她。
反的,他护她,被太子近侍废了武功;他护她,为了让她过得安稳,栖身去了浣月楼;他爱她……
当沈疏风得知她已来了浣月楼寻自己,他心里是有着几分惶恐,几分欣悦,几分愁绪,几分离索……
沈疏风抬头看见川外星河斑斓,如甚清寒,一时黯黯无言。
额间水珠倏地低落,浴桶中泛起层层涟漪,水中浮映着的,不再是七年前青涩俊秀的好儿郎,取而代之的是历经人世沧桑貌若女儿的妩媚面容。
沈疏风狠狠地拍向水面。
水花四起,舞毕。
“疏风啊。”来者乃是浣月楼的掌事嬷娘柳钰。
柳嬷娘婀娜着身子驶进了包房,半老徐娘的脸上毫不掩饰着对沈疏风的奉承阿谀。
毕竟这沈疏风可是浣月楼的头牌货,再怎么着也少不了荷包里多些银子花,当下自然是要像供奉祖宗似的好生巴结。
沈疏风似乎已经习惯了柳钰这般作风,只是起身背对着她不紧不慢地披上了浴袍。
“柳妈妈可是有事?”
柳钰先是刻意和沈疏风寒暄了几句,毕竟两人在浣月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见习惯事儿。完后,柳钰终于言归正传:“近来我瞧那张家公子对你颇多照顾,手头闲钱够着你荣华富贵后半生,切记,好生伺候着张公子,莫要再做些伤人不利己的麻烦手脚。可别忘了,你这条小命,八分是我柳钰替你拾回来的!”
沈疏风平静道:“柳妈妈所言甚是,疏风记下了。”
翌日。
蜀中本就暖热多湿,鄞川更甚,宁夜的积雪沐着今朝第一缕晨光漫步在街头。
浣月楼坐落在闹市巷口。临近几家开着赌场当铺。
沈疏风铺开未锁的木门,沐浴着久违的温暖阳光。迎面而来的,却不止眼前这美好物像。
“快瞧那儿,他出来了。”
“长得是挺不错的,可惜了,是个小倌。”
“那可不是?作甚和我们这些可怜妇人抢男人哟!”
市井嚷杂,何况这些落寞女人嘴碎也不是两三天的事儿了。
沈疏风也不在意,只是抬眼望了望那方熟悉的青天。
漠北。
他和她初遇立誓要共度一生的地方。
只是老天爷对他俩开了一个荒唐玩笑。
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
沈疏风回了房,执笔作画。
以江为砚,寒光作笺,流水为墨。提我,对你的相思。
抬头花枝繁,低头春酒暖。
晓看人不知,唯有画中仙。
若是想你想得紧,寄了这相思于人间明月,陋笔绘汝三千载,诉衷肠。
画中美人面若冠玉,眉眼依旧动人心魄。沈疏风摩挲着画中人的轮廓,仿佛这样就能将之深深刻入心房,从一而终。
“这可当真是情深意重,连我都感动的要哭了呢。”
男人身披月袍,墨色长发被随意束成了马尾,雅致却不失青年的俊郎。只是长眉下那双阴戾邪魅的狭长眼眸让人更觉狂狷不羁。
男人勾了勾嘴角,手里不紧不慢地把玩着瓷桌上的夜光杯。摩挲着,玩弄着。
“你现在来做什么。”沈疏风语气平淡,转身将墨迹未干的画卷收捡进了屋后的木箱。
“自然是来看看我的小情人近来如何,是不是还在成天念着宫中那风光无限的小女人。”
“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她。”沈疏风猛然转身,十指紧捏作响。
“这可就要看她命数是何了。”
“但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女子又如何?既得君上宠爱,将来争夺储君之位未尝不可。”
“她不会。”
“你又如何得知?毕竟这天下,岂是你我二人能够掌控全局的?”男人嗤道,方才还被把玩着的夜光杯骤然破碎,满地琉璃夜光,映衬着他的绝世容颜。
他笑。笑得邪戾、怨憎、狂妄……
父君,您也是时候享受这人间极乐了呵。
“我留你一命,自有我的道理。若是我得不到的东西,比如那至高无上的权利,那么我必定会,毫不留情地,将你渺小的头颅,一块一块地,慢条斯理地,辗转碾碎——”
“……”
沈疏风无言。
当初自己既答应助力,自己全然要言出必行。
“如此甚好。你夺你的储君之位,我活我的寡淡日子。事成之后,大路朝天,你我便各走各路,此生不复相见。”
“前提是,你休要食言。否则的话,这深宫庭院,我也是难保得住她那微小凉薄性命呢。”
沈疏风一愣。
“我程楚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所以?”
沈疏风褪去了衣衫。
幽幽的风吹动了幔帐,火星熄灭,红烛落下最后一滴眼泪,笑情短情长,人自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