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抹微云,天连哀草。
忽而,向晚照早已枯涸的眼眸里,又荡漾起水意,因确知他的死,日渐荒芜的心,如梦方惊。
泪眼盈盈。
这眼依稀还是初遇时,那一双横波目,隔着湘帘,望过来。
琴起朔方,弹指弦断。
刹那间,琴心变了……
史载,元德四十三年秋,火势自霜迟殿起,慧真公主向晚照薨。
因缘乃是元德二十六年初始。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满山满谷的叶,群山敛默。
隔着泛黄的窗纸也不曾等到归人。
她已经教人暗中追杀了近一月,早已无处躲藏。
十四岁的向晚照双瞳剪水,面如冠玉,有着一双江南烟雨的杏眸。此刻秀眉一蹙,端的一派风情。
心中日夜挂念的人未归,向晚照无心再思索新去处。只是心道:二哥怎么还未归来?
二哥并非亲生兄长。
向晚照生来无父无母,自小流浪十余载,至勖阳,遇见了同为浮萍浪子的程楚声。
程楚声说自己幼时家中排行老二,族中老人笑唤“程二郎”。
只是,后来程家灭了。
好在程楚声自小习武,凭借身本领功夫临时在街头卖艺,也能赚得几个铜板,摇摇晃晃行至漠北,救下了险入狼口的向晚照。
同是天涯沦落人,至此同行,誓为伴侣。
程楚声是他的白月光。
她的绕指柔。
是她的日夜晨昏,一世红尘。
可是时隔半月,程楚声还是没有回来。
离开了程楚声的向晚照,什么都不是!
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
她被人带去了京城。
当听到那如梦惊雷的圣旨时,向晚照忽晓,自己再不能安然自在主宰那凉薄微小的命运了。
终究,事与愿违。
入了宫才她知晓自己是斐朝帝王失散多年的三妹。
皇帝很是宠爱她,即刻赋予向晚照对于她来说是人间烟火的荣华富贵,和一个莫须有的华而不实的尊号。
慧真公主。
向晚照身边逐渐来往了许多人。甚至位居东宫的太子也特地前来探望。
向晚照默然。
只是心里有一个人,当你想起他时,心里就会掠过浮云般的温柔。被血脉里的感情牵引,天涯海角,莫失莫忘。
日色散漫,人声渐悄。
向晚照提了一豆灯花,拂过一席绢帕。
鸳鸯交颈。
是她微夜枕着月光,一针一线,一丝一缕,一来想着在程楚声及弱冠时相赠于他,二来,也是两人天各一方的一丝挂念。
窗外,微雨霖铃。惊扰了向晚照清浅的念想。
恍然,七年已过。
蜀中鄞川镇。
“瞧一瞧看一看呐。”
小贩的吆喝声流淌在青石小巷,手中的花鼓映照着扑朔雪光。
破旧的补丁鞋落在静谧的青石板上,瘦弱的身影穿梭着斜阳。时不时从身旁跑过几个天真孩童,一边衔着糖葫芦,一边提着玲珑的花灯。
向晚照留步,望着眼前这家歌舞升平花红柳绿的酒楼。
明说酒肆,暗里却是青山之楼。
进了门,撰出一锭黄金使给掌柜,向晚照便被引去浣月楼最是雅致尚情的包间。
举步沉重。
再见程楚声,向晚照不曾想过会是在这种地域。
熬人的苦楚自万般破碎的心,绕旋着爬上眉间。
隔着漫卷罗幕,红尘里的烟柳画桥,遥看屏风后的他。
站得久了,心底才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冷潮湿的惆怅,像翻检一只旧箱子,里头渐渐泛出阴暗的霉气。
是他吗?
是,或不是,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只是她不愿去相信这个事实。
程楚声变了。
眉眼虽更加开阔,久经岁月洗礼,确道出一种风情。
不可言说。
这还是她曾相依相伴的程二郎么?
向晚照心念,如果心中的哀婉沉凉,能随春风过耳多好!
可惜现在春天谢幕越来越早了。
竟是这样宁静的重逢。
宁静的令人生畏。
“坐。”
良久,屏风后沉郁的男人终是开了口。
向晚照有些意外。
说不清是重逢之喜还是人事已变。
“二哥。”向晚照声色有些哽咽,“你……”
“这位小姐,初来浣月楼,可是有些不适应?”
“……”
小姐?
苦心盼了七年的人竟唤自己小姐。
向晚照气笑了。笑得趔趄,笑得痴狂。
“疏风不曾迎接女客。若是小姐有何要求,大可吩咐疏风。”
“你叫什么?”
“沈疏风。”
“你撒谎。”
“不曾。”
沈疏风拾起木牌,递给向晚照。
向晚照杏眸一瞥,愕然抬起头。
那木牌上,无非写着闲谈,陪酒,泄愤……再到……
向晚照蓦然将视线从沈疏风身上移开。
从她在宫中得知程楚声聚居青楼时,她的心就已经死了,磨成灰。
片甲不留。
她快疯了。
蓦地,向晚照将那不堪入目的木牌“唰”的扔出了房门。
“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向晚照一双江南烟云杏眸倏地红成天边黯然的火烧云。愤怒,失望,悲伤,倒塌了她最后一丝防备。
“小姐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寻乐么。”
沈疏风一如的平静,平静到这个字从他口中而出是让人觉得有多么的讶然。
“你……”
“往常来我这儿都是些公子爷,小姐你可是疏风接待的第一位女客。”
“每个人来找疏风都是寻疏风的开心,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说。”说罢,沈疏风摊开手掌,做了一个索取的动作。
记忆里的程楚声,总是灿灿笑着,眼眸不失辉光。当他在小破庙的神佛钱舞剑时,鬓发映着莹莹汗水,顺着下颚流淌,无论哪个姑娘见了,定要倾心于他。
可如今呢?
向晚照给了他一锭黄金。
“接下来,姑娘需要疏风做些什么?”
沈疏风也不道谢,收起了那方金子。
向晚照似乎又想起刚才那些不堪入目的文字,立刻道:“闲谈吧。”
时隔七年。
千言万语,在此刻,也化作柳絮乘风而去。
良久,向晚照仍是不死心地再次开口唤了声“二哥。”
“疏风不知小姐口中的‘二哥’是哪位公子,竟让小姐挂念,见了疏风都念起旧情了。”
“如果我说,你是‘二哥’,‘二哥’就是你,你认么?”
“姑娘真会说笑。疏风自小活在这浣月楼中,不曾见过小姐,何来二哥之说?”沈疏风莞尔,替向晚照和自己斟了杯热茶。
瓷桌不远处铺张着一副实木架子,往里放置着一个破旧的瓦罐。沈疏风似觉察到向晚照的目光,便起身将那瓦罐捧了过来。
向晚照不明所以。只见沈疏风将方才那锭贵重金元宝小心翼翼放在了瓦罐之中,又慎重地将瓦罐放回原处。
“你究竟陪多少人睡过?”向晚照心如刀绞,眼泪花在那双好看的杏眸里直打转儿。
“如你所见。”沈疏风莞尔,“做生意岂非如此?”
沈疏风:“姑娘的金子着实贵重了些,疏风还不起。”
向晚照:“我不用你找。”
“程楚声。”向晚照苦笑道,“愿同尘与灰。七年前我十四,你十八。”
“你说,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我等了,你呢?为什么一走就是七年?我被人带去皇宫你为什么不来寻我?为什么?!”
向晚照哭了。
撕心裂肺,酣畅淋漓。
这七年的苦,只她一人承受,七年的爱恨,她一人痴惘。
当你选择去爱一个人,既然享受他带给你的幸福,就必然要接纳他的所有。
这是真心的代价。
向晚照离开了浣月楼。
临走之际,她唤来了浣月楼掌事嬷娘,取来上好桐木古琴,低声吟唱。
看朱成碧丝纷纷,憔悴支寓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忍住疼痛把伤口划开,心头血再难换回昔日爱人的心。
故人之死自然是痛的,但比故人之死更痛楚,更刻骨铭心的是故人之变。
二哥。
我不知你是何苦衷。
但是,小晚真的想你了。日夜展昏,周而复始,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