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川把眼睛眯成一条狭长的缝,望着景玄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在景玄和镇灵木接触的刹那,漫天的星光像是有了灵魂一样聚集过来,把整个广场中部变成一簇明亮的光团。人影树影都消失在光团之中,四周一片寂静。
被修川牵住小手的鹿爻瞪大了眼睛,她想在光芒之中找到些蛛丝马迹,但那温和却浓郁的光线却把一切真相都藏匿起来。
“不会出事吧?”鹿爻拉了拉修川的手,仰着头很焦急地问。
“说不准,听说镇灵木会把愚蠢的人吃掉。”修川神色严肃,一本正经的表情吓得小姑娘就快哭出来。
看着女孩慌乱的样子,修川心满意足,他把手放在小姑娘头顶,温柔地捣乱她的头发,“傻丫头,骗你的。”
“哥!你又逗我!”
小姑娘顿时叫了起来,她气鼓鼓地盯住修川,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起转。
“笨啊,叹息之树是联通觉醒者和聚神石的媒介,谁都经历过这个,能有什么事?放心好了。”
修川平静地解释,脑海中却闪现镰刀架上景玄脖子的画面。
他不想在鹿爻面前表现出对弟弟的憎恨,那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没必要让妹妹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他看着身旁重展笑颜的女孩,觉得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干净美好,那一定就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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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玄正处于一个奇妙的境地,他的意识明明很清醒,但却失去了一切知觉,他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四肢,视觉上是混沌一片,听觉上寂静无声。
他既没有办法站立起来,也不能坐下或是平躺,因为他根本不清楚自己身体所处的状态。
确认时间的长短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他的思维好像被加快了,所有的想法都是一闪而过,他尝试算术,结果答案像是设定好的一样浮现在脑海里。
死了?
景玄问自己。他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尖利的树枝穿透了自己的额头。
发生那种事,谁都不能活下来吧,所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么,确实是很特别呀。
他祈祷这样的状态不要持续太久,哪怕是真有余伯讲给自己的那些妖魔鬼怪存在,也比在这无尽的混沌中消磨时光要好得多。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可能是很短或者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死寂之后的第一个感觉毫无预兆地出现。
重力!景玄感觉到自己正飞速下坠!
眼前渐渐不再是一片混沌,一阵温和饱满的白光充填了视野,他听到风拂动的声音,甚至尝到空气里淡淡的甜味。那种鲜活的感觉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扑面而来。
他发现自己平躺在一簇光团上,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托住缓缓降落。整个空间是一片安详的白色,几抹稀疏的光团在周身沉浮,束缚手脚的花叶和枝蔓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尝试着活动自己的手指,指尖处传来令人愉悦的摩擦感,四肢和五官迫不及待的回应他的指令,分明比以前更灵活更敏锐。
景玄默默地感知自己的身体,此刻的他有一种无所不能的错觉,磅礴的灵力源源不断的从灵络里涌现出来,滋养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暗自忖度,却一点也理不出头绪来。
“很好。”
一个粗砺的声音传来,不带一丝感情。景玄想顺着声音的方向寻找它的源头,但那两个字均匀沉稳,好像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很好。”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谁?你在哪?”景玄引颈张望,但是一无所获。
“那不重要,我的孩子。”那声音的主人发话,“你要弄明白的是,你是谁?你在哪?你要做什么?”
这几个问题为已经迷雾重重的局面又平添了几分神秘,景玄下意识的回答:“我是王歌·景玄,今天是我的启灵日,我正在祭坛受礼……出了意外……我......”
“不不不,你不明白。”那声音打断了他,“在镇灵木接纳你的时候,我就很清楚关于你的一切了。”它沉吟片刻,“但是你似乎,并不了解这一切。”
镇灵木!他想起来了。那株企图杀了自己的怪树!
头颅被洞穿的情形在脑中一闪而过,一股不受抑制的怒火从心底迸发出来,整个白色空间随之抖动,周身那些稀疏的光团像是爆竹一样炸裂开。
为什么会愤怒?这种感觉对景玄来说无比陌生,大概只有在修川数次与他针锋相对时才偶尔闪现。
而此刻,尽管身体好像没有受到一丝伤害,但那股暴起的怒火一瞬间就占据了大脑,让他只想碾碎那个伤害自己的罪魁祸首。
暴怒便是失智,这是景玄从小就明白的道理,他本以为自己总是能保持冷静,但上一刻情绪还是脱缰而出,这不同寻常。
他长吸一口气,心绪逐渐平复,白色空间也重归平和,四散奔逃的光点再次聚集在一起,巧妙地悬浮起来。他仔细推敲那个神秘声音的言语,感觉抓住了一些蛛丝马迹。
“你是,聚神石?您是活的!”景玄试探性地问,“难道我已经在启灵祭坛上了?”
“倒是挺敏锐,”聚神石的语气听不出有任何感情,“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在祭坛上的并不是你,只是你的灵络而已。”
景玄倒抽一口冷气!他明白了聚神石的意思!
自己被枝蔓缠身、贯穿头颅的一幕并不是幻觉,镇灵木摧毁了自己的肉体!还把自己的灵络被送上了启灵祭坛。
“不要大惊小怪,要破除灵力封印,摧毁肉身是唯一的办法。”聚神石幽幽的声音令景玄害怕。
“可是,为什么我还有意识?还有这副身体?”
景玄强迫自己思考,他是同龄人中心智最成熟坚强的孩子,但说到底也不过十四岁年纪,对于生死这样深奥的问题,他根本没有足够的理解。
“如果在祭坛之外,你早就死了。”
聚神石轻描淡写,像是解释微不足道的小事。
“圣狩山是灵子氤氲之地,启灵祭坛千百年来被滋养在最纯净的灵之中,是远比人类身体更适合灵络生存的居所。你的意识寄居在灵络之中,因而能够保持清醒。”
“至于你所感觉的躯体,不过是错觉而已。”聚神石继续解释,这完全是超乎景玄所知范畴的事物,他一个字也不敢遗漏,生怕错过了“起死回生”的契机。
“我们所在的这个空间,是你的灵络为了自我保护而构筑的灵域。你那副身体,也是这个灵域的一部分。想要构筑灵域,灵络本身必须要足够强大,不过在祭坛之上,哪怕是像你这样幼小的存在也能创造出圆满的灵域,这就是启灵祭坛存在的原因。”
景玄仔细地环顾四周,想在周围的环境中找到一丝吸引自己的地方。这里太过纯净无瑕,以至于任何身处其中的人都会倍感压抑。
“你的灵域很不错,”聚神石的语气像是带着些赞许,“温和明丽,洁净无瑕,即使是在你暴怒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狰狞的变化。”
但是景玄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想着如何能够重返现实世界,他急促发问:“如果我没有身体,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待在祭坛上?在这个空间里?”
他绝不能止步于此,有太多羁绊等着自己去解开,薇拉、孤夜原、鹿爻、余伯甚至修川的脸一一浮现在眼前,那些对于未来的憧憬眼看就要化为泡影。
“就算你想,也没那么容易。”
片刻的沉默之后,聚神石的声音再次响起,“即使这里灵子充沛,你的灵络也不能长时间的支持这个空间。等到这里崩塌以后,虽然灵络会浸润在充沛的灵子中永远生存下去,但你的意识却会因为没有能够依附的躯体而渐渐模糊,直到消亡。”
“我会,死在这?”景玄疑惑地望向虚空,那些光点还在起伏律动,像是无所事事的萤火虫。
“如果真让你死在这,那可就太可惜了。”这一次聚神石沉默了良久,像是要让景玄仔细品味濒临死亡的绝望感,“你若是就此夭折,家族里那帮老不死的又怎么会饶过我呢?”
没等景玄有任何反应,周围的环境倏然变化。
几道灰黑色的线条从白色中浮现,迅速的扩张、连接,一个庞然大物渐渐成型。
这是一块古朴的岩石,像珊瑚一样从根部向四周伸展,主体是严肃的青灰色,分支闪着动人的银光。
精致的图腾雕刻覆盖了岩石表面,使它看起来既神秘又庄严。一些极细小的光斑从岩石缝隙里缓缓飘出来,如同在夜空流浪的星星。
岩石的边缘继续生长,很快填充了整个空间。那些分支交织成网,把景玄笼罩其中。
“这是,您的本体?您可以进入这个空间里?”景玄惊诧地问。
“确实费了我一番功夫,不过这样的灵域还不足以把我隔绝在外。”聚神石对这个小家伙很感兴趣,最近几十年来优秀的年轻人数不胜数,但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能够冷静应对、仔细思考的人却寥寥无几。
在这个灵域空间中,一切克制将化为乌有,情感会肆无忌惮地表达出来,而这个孩子在得知肉身被摧毁后,只有一瞬间的暴怒和怨愤,心性尤为难得。
更何况他的灵络还构筑出了如此精妙的灵域,以至于自己竟花费了数十息的时间才能在这个空间里现形。
聚神石继续一字一句的解释,向景玄阐明现在的状况:“破除封印,是启灵仪式的第一阶步。
镇灵木击毁你的身体之后,束缚灵络的枷锁自然崩断。被解放的灵络从沉睡中苏醒,本能的利用祭坛周围纯净的灵子构筑起灵域空间来保护你的意识。
而我的工作,就是在这个空间里,赐予你最合适的神灵传承。”
“我明白了。”景玄平静的回答,他已经不在为自己的生命感到担忧,一切都在按照规则运转,他并非一个受害者。
这可是每个族人都必经的启灵仪式呀,可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少年会因此而死。于是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聚神石所说的神灵传承上:“我应该怎么做?”
“听从我的引导。”聚神石发话的时候那些从缝隙里飘出来的光忽明忽暗的闪烁,像极了一只只鬼魅的眼睛:“要先从你的过去讲起。”
景玄眯起眼睛,脸上泛起疑惑。
“我看到了你的童年。”
聚神石并没有在意景玄的神色,自言自语着:“灰色的童年,并不快乐,没有朋友和亲人,一个人住在冰冷的城堡里。孤夜原?嗯,糟糕的父亲,从来没有给过你一丝认可。修川?那是他第几次想要你性命了?唔!还有冰封在塔顶十四年的母亲,可怜的孩子,这不公平。”
那一幕幕回忆在景玄眼前闪现,他把头低得很低,像一只被戳了伤口的野兽:“您不应该窥探我的记忆。”
“想一想,仔细地回味那些不公平的瞬间。”石头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孤独,我看到了孤独!明明已经尽力去拥抱世界,却一刻也没有被全心全意地爱过,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你想,改变这一切吗?”
“谁也不会知道你在祭坛上和我说了什么,让我们来做个交易。”如果聚神石有一张人类的脸,那此刻一定挂着诡秘的笑。
“我可以给你来自黑暗的传承,它们源于魂狩而并非神灵,你可以用它们向家族复仇,当一切都毁灭,你得到强大的力量,而我得到自由。”
景玄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化,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出现,整个大地都翻转过来,山川江河悉数崩溃,红云像蛟龙一样涌动,天地间火光阵阵,到处都是尘土硝烟。
烈焰燃烧在每一寸土地上,甚至海水也被烧的沸腾起来。废墟里一个缓缓远去的背影回过头,正是他自己的模样。
“这是毁灭的传承——‘天灾’,从四千年前被封印至今,还从来没有哪个族人有幸继承这份力量,只要你愿意,它就会成为你最强大的武器。”
景玄沉默了,脑海里的思绪纷飞,他挣扎着,指甲嵌进皮肤。
聚神石的形态逐渐变化,那些发源于主体的分支继续生长,把整个光亮的空间全部隔绝在外,只有来自岩石缝隙里的一点点银光,无力地照在景玄白皙的皮肤上。
“不感兴趣吗?没关系,我还可以给你‘黑殛’,它比任何传承都更加强大,即便修川的‘嬉月之影’也只能被它踩在脚下,想一想,这些年来他对你的欺凌,很快你就能继承杀死他的力量。”
眼前的场景变换,浩瀚的宇宙银河中,一个深藏在斗篷里的骷髅显现,它在宽大的袖口里摸索着什么,景玄盯着那双白骨森森的双手,认出那被从袖口中掏出来的竟是一整颗星球!
骷髅狂妄狞笑,一口把星球吞入腹中。
景玄还是站在原地,什么话他都听不进去了,一幕幕回忆正在眼前闪过。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皱起的眉头下一双圆睁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愤怒已经冲昏了头脑。
聚神石撕下了伪善的面具,声音变得越来越疯狂,它用尖锐的语调抛出一个又一个致命的诱惑:“我还能给你‘炼狱’、‘逆血之地’还有‘蚀心’,他们能满足你所有的欲望,只要你开口,我可以……”
嘣!
一个清脆的声音炸响,那是聚神石崩碎的声音。
景玄的拳头直直地钻入聚神石的主体,裂痕从被贯穿的部位周围迅速蔓延开来,那些岩石的分支被震碎了一地,化成点点银光消失在白色空间里。
“为……为什么?”
银色的液体从聚神石的伤口处涌出,它的声音听起来那样虚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一样。
“开什么狗屁玩笑。”
景玄平静的看着聚神石,他漆黑的长发垂落下来,眉宇间一股终于能全盘发泄而出的舒爽。
“这次是你没有明白。”他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
“我是守护者,我叫王歌·景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