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栖身于群峰之间,景玄在风雪中快步穿行,祭坛方向传来朴素清明的钟声,预示着一项隆重的仪式已经准备妥当。
今日的城市除了延续着以往的深邃宁静外,还多了几分肃穆庄严。海觉和余伯在通往祭月之末的入口等候景玄,三人一同匆匆向祭坛赶去。
从一段露天的回廊穿过时,景玄看到原本如镜般平和的天幕结界此时像是沸水一样翻涌起来。
一道道波纹向南方的天空汇集,深浅交错的纹理绽放出蓝绿交织的光芒。
这是景玄第二次见到这样不同寻常的景象,他记得五年前修川成人时,天空也被耀眼的蓝光装饰的异常璀璨。
少年族人的觉醒仪式是王歌家族和平年代里最重要的事情,他不仅意味着守护者队伍的壮大,更代表着神灵传承的延续。
家族的历史几乎和人类世界的历史一样悠久漫长,它与其他六个守护者家族一样发端于黑暗动乱时期。
神灵把力量赋予家族的始祖,也公平的让他们承担救世的使命。
残暴的魂狩之王在大陆上肆虐时,始祖家族的成员们用血肉捍卫了人类荣耀。他们的声名早已在岁月中随风消逝,而他们来自于神的力量则传承万古。
在孤夜原身上觉醒的“东方御灵神王”,在修川身上觉醒的“嬉月之影”,还有在海觉身上觉醒的“执剑泰斗”都曾是附身在家族先祖身上的神灵。
对于启灵日,景玄没一丝期待,这本该是他祭奠母亲的日子,现在却掺进太多繁杂的东西。
无论是余伯还是身边其他长辈,总爱把那句不咸不淡的“启灵日之后你就明白了”挂在嘴上,好像第二天的晨钟一响,美满的生活就会驾着希望马车敲锣打鼓地赶过来。
所有人看他都带着那股子油然而生的同情,仿佛他每天在油锅里被烹炸似的,这种目光倒比生活本身更让人难受。
他衣食无忧,起居都有人照顾,日子过得没什么波澜,至于从来没能感受过家的温暖这件事,时间长了慢慢也就习惯。除了偶尔会在祭月之末上守着母亲念叨几句,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有哪里表现出了需要人同情的一面。
外人都说,经过启灵日这一天,他就会逐渐有能力去改变一些东西,可他并不信。即便他真的有一天能够比肩父亲,又能改变什么呢?人死不能复生。
“这一天可来的太快了。”
海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适时戳破了景玄的胡思乱想,他微微愣神,不知道该给出怎样的回复。
“无论对谁而言,这一天都不容易,”海觉的声音平稳如镜,“家族里谁都得过这一关。这天之前是孩子,之后……”他顿了顿,不想说得过于直白,“确实是很难想象呀,十四岁的第一天,竟然就要把余后几百年的命运都交到一块臭石头手上。”
景玄哑然一笑,无声的对老人的调侃表示赞同。
“但是不得不承认,那倒是块看人很准的臭石头。”
“怎么讲?”
“上古传下来的灵物,能看穿人心,等你见到自然就明白。聚神石的来历早已经无法考究,我虽然一把年纪,一样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其他守护家族的人也都有这种石头?”景玄忽然好奇起来。
海觉摇了摇头:“七方镇守的觉醒仪式各不相同,比较起来,我们也算是敷衍了事。”
“敷衍了事?”如此盛况让景玄对这说法不能赞同。
海觉撇撇嘴:“奥斯特人的孩子自出生起就被流放到称为‘炽星’的幻境,受神劫洗礼,直到长老们认为他们‘纯净无瑕’为止。愚钝些的,要在其中经过数十年的磨砺。与之相比,我们的仪式倒显得儿戏。”
他提到奥斯忒人的时候,余伯脸上一抹不自然的神情一晃而过,不过三人急忙赶路,仓促间景玄根本来不及注意。
好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多嘴,海觉朝一旁的老朋友歉意一笑,余伯也还以一个温和的眼神。
向西南方向跨过连续的几条踏道,三人终于靠近了祭坛所在的天宇广场。
八条直通广场的廊道如蛛网般像四周延伸,雕刻飞龙舞凤的白玉华表根根树立。
广场正中,一颗参天大树蓬勃生根直冲云霄。它花叶并不繁茂,枝丫却左冲右突几乎遮蔽天日。
其上一尊方天巨石幽幽沉浮,万钧重量却没有让枝桠有丝毫弯曲。
景玄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早在远处他就看到了这幅奇景。巨石占据小半天空,像是压在胸口一样令人窒息,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株看起来有些枯颓的老树竟如此轻易地就承起这块庞然大物。
“那就是聚神石么?”景玄问。
海觉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确切的说,那是启灵祭坛。真正的聚神石还在上面。”
“上面?”
景玄顺着海觉的目光向上看去,巨石的顶部并非像底端一样尖耸,而是如同被刀斧劈砍一样露出一个平台。
平台宽阔,约二十米见方,不到其最粗处的十分之一,下方并不能看见其上光景。
三人走向那棵老树,已经有百余人在附近等候,景玄只认识其中一小部分。这并不奇怪,本就人数稀少的族人分居在偌大的天咫城中,他们除了在外搜捕魂狩、历练灵术,大多数时候都会在圣狩山北坡帮忙加固太古封印,别说是作为外来族裔的景玄,就算是同属一支的家人都有可能数年不得相见。
族长和几位家族的元老站在一起,这几人景玄都熟识,是主塔楼的常客,时不时就能看到他们带着那副永远忧虑的神情从孤夜原的书房里走出来。
海觉上前几步与他们攀谈,随后又招了招手示意景玄过来见礼。挨个与这几位老者打过招呼之后,族长又把他介绍给其余几位在族中颇有地位的人物。
景玄并不擅长这种你来我往的社交场合,大人们寒暄的间隙,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场中核心圈子以外的其他人身上。
几个分家的家主聚作一团,在广场东南侧窃窃私语。
分家大多和孤夜原一脉相同,在某个时间先从本家分离出去,而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传召回来。血缘本应是份沉重的力量,在这座山上倒有几分莫名的疏离,即使年幼的景玄也能看出本家与分家之间那一道化不去的隔阂。
外人终究是外人,本家隐约可见的高傲让这一丝裂痕永远不能消弭。
西南角热闹异常,大概三四十年轻人扎堆交谈着,景玄一一扫视过去,几乎族内与他同龄的一代尽数到齐,他们穿着鲜艳华丽,举手投足之间生机盎然,热切地交流着什么有趣的事情。
换上黑色暗花礼服的修川赫然其中,他神色冷漠,左手牵着一个齐腰高的小女孩,与周遭的热烈颇有些格格不入。
景玄的视线在小女孩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那是他们的妹妹鹿爻,小姑娘生得可爱,在族里最是讨人喜欢。
景玄四岁时孤夜原把她带进家门,那天结界里阳光晴好,小家伙在襁褓中睡得安稳,景玄接过她抱在怀里,女孩便睁开眼冲着他笑。
关于她的身世,孤夜原从没提起,景玄当然也不会问。
鹿爻与别的孩子不同,她不哭也不闹,只是有些胆小。景玄喜欢这个妹妹,甚至偶尔觉得她才是唯一的亲人。
她会送给他各种各样孩子气的“宝贝”,清晨他准备随着余伯读书去的时候,她还会等在门口给他一个很温暖的拥抱。
难得的是,修川也对这个妹妹疼爱有加,这或许他们兄弟二人唯一共通的一件事,两年前小女孩不小心从树上跌下,他还暴怒地训斥失责的侍从,险些要把他们赶下山去。
此时小女孩正欢快的对修川讲着什么,没被牵住的那只手拼命在天上比划。
景玄看着她露出两排牙齿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起来,他真想走到她身边去揉乱她用发箍别到背后的头发,然后用鬼脸儿去对峙她嘟嘴的可爱样子。
一个极为雄壮的身影比今天的主角景玄还吸引了更多的目光,他实在太高大,把围在他周围的族人衬得像孩童一般幼小。
巨人穿着厚重的兜帽斗篷,隐藏在帽檐阴影中的脸看不清相貌。
他忽然抬头仰望启灵祭坛,这让景玄得以在启灵祭坛发出的微弱的蓝光下窥见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是感受到了景玄的注视,巨人转过头对着他微微一笑。
景玄心神俱震!
斗篷下闪现一瞬的微笑突然变成了一个黑洞!
那抹黑色像是打着旋涡的墨汁,即将要从兜帽里流淌出来,又仿佛一张巨口,要把周遭的一切吞噬进去。
引渡人,景玄脑海里浮现这个字眼,他曾经听余伯提起过这类人的存在,但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老人吓唬小孩子的故事。
传闻引渡人在王歌家族中身份特殊,既不与其他族人来往,也不接受族长管辖,他们只有一个使命——回收灵络。
当王歌族人死亡,生前聚集的灵子和来自神的传承也随之消散,但强韧的灵络经常能得以部分保存。
残存的记忆和意识混杂在灵络中,被有心之人暗地觊觎,为了守护家族隐秘,引渡人自远古时期就不惜一切代价地回收逝去族人的灵络。
世代更迭千年,引渡人不过寥寥十几,这是群绝了一切私欲的工具,古井无波地站在阴与阳的接缝之中,只等着送同胞们最后一程。
“玄儿。”苍老迟缓的声音召唤,景玄闻声转头,老族长禾寰微笑着望着他。
慈祥温和的老者须发皆白,即便皱纹满面也不显得干瘪。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光芒。那是九百年岁月造就的睿智。
景玄恭顺的听候老者吩咐,在这样的人物面前,任何礼节都不足以表达心底的尊重。
“时间差不多了。”
老人缓缓地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是近在咫尺的耳语般回荡在众人脑海里,场面一下子肃静起来。
“天空很美,结界里很少见到这样的景色,”老者环顾四周,“既然是个好日子,那么我也有几句话想说。”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带着狡黠的笑意,众人都等着他接下来的发言。
“茄子!银勺!骨头汤!”
他瞪大眼睛捋着自己打结的胡子,吐出几个摸不着头脑的词语,喊破了音。
年轻人们愣在原地,心里都觉得族长的脑袋一定被魔鬼做了法事。
稍年长一些的撇着嘴,稀稀拉拉鼓起掌,看来早就习惯了这副光景,眼神并不和老人对视。
“咳咳”,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不符合身份的孩子气,老族长清了清嗓子,那副故作深沉的表情让旁边的海觉不禁翻了个白眼。
“山里的日子一直都没什么趣味,唯一值得期待的也就是孩子们的启灵日。
我们要感谢厨子,今夜的饭菜一定绝佳!最重要的是还能见到青春可爱的年轻人!晚上大家一起载歌载舞,女孩们都穿得那么苗条,扭动,啊,扭动,我简直觉得自己也不那么老了,还能再浪荡个三百年……”
他晃着肩,差点真的就在众人面前跳起舞来。
这下翻白眼的可不止海觉一个人了,连那些年轻小伙子都被疯疯癫癫的族长大人逗得一阵头疼。
“啊,言归正传。”禾寰终于消停下来,他用两根手指卷起一缕胡子,把它们在手上绕成了一个银色小球。
“你们大概早听腻了‘天才’、‘救世主’那一套。每到孩子们的觉醒日,我这个糟老头就要站在台上说一大堆赞美的话。
所以现在你们很多人都不信了,太多天才昙花一现,到最后一根头发丝都没能留下来。”
老人收敛了俏皮的笑。
“想一想,我们最开始走的那一段路,那是什么样子?前辈们带领这个家族走出漫漫长夜,走过无数的艰难坎坷,最终到如今生机勃勃的盛况。
而他们曾经,也像景玄一样,是一个在启灵祭坛前踟蹰的孩子!
如果世界再次坠落,那我相信这个家族中的某一个孩子将像那些先祖带领他们的族人一样,把我们带向光明,那会是一个像景玄这样有天赋、仁慈、善良而公正的人。
我相信的不是天份,是这个家族的未来。”
“我们是守护者!”老人最后说道,声音高昂起来,“要记住,我们生来,就是守护者!”
他的这一番慷慨激昂并没有什么人买账,大家早清楚他的底细,都只用白眼给与回应。
他看向景玄,扫把一样的大胡子里透出一抹微笑,“现在,该你了。”
不等景玄有什么动作,整个广场仿佛一只酣睡中呼声四起的巨兽有节律的颤动起来。荧荧的光点从远处地面的缝隙里升起来,汇聚向中央的树与巨石。很快,无论是广场周围盘绕的回廊还是中心处那颗古朴的大树,甚至于众人脚下的泥土,都镀上了一层明丽的蓝色。
空气中点点光斑漂浮,那些原本有些颓败的枝丫生长出泛着光芒的叶子,随着上下起伏的祭坛温柔的摇摆起来。
天宇广场活过来了!
如果要景玄去描绘这样一幅景象,他只能发出这样的惊叹。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在呼吸吐纳,吟语着恭候他的到来。
“我应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景玄求助地看向海觉。
“什么也不用做。”海觉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过去,让它接纳你。”
遮天蔽日的树枝根根舒展,似银蛇一样婀娜舞动,蓝色、绿色、银色的光交织成一张大网,仿佛要在天际间孕育一尊神祗。
景玄下意识向那颗老树走去,他隐约觉得那爬满皱纹的树干中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唤他向前。
众人热切的目光在背后注视着,来自族人的期待让景玄的心绪也澎湃起来,他步伐越来越快,转眼间巨树已经触手可及。
他抬头仰望,粗壮的树干直达深空,天幕里投来的光线被新生繁密花叶尽数遮挡,只从细小的漏缝里偷偷溜出来一点。
景玄沉浸在光影之中,安宁的景象让他心平气和。
然而异变突生!
几根树枝蓦的攀上脚踝,回转缠绕着锁住景玄的关节,不等他有任何反应,绳索一样的树藤已经困住全身,一股巨大的力量挤压着景玄的每一寸皮肤,像是要把他压成碎片。
“怎么回事......”惊慌之中景玄根本来不及思考,他奋力挣扎,却连手指都不能移动分毫。
更多的枝丫扑来,结成一个荧光闪烁的囚牢把景玄罩在其中,他想大声呼救,被扼住的咽喉却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呼吸逐渐变得困难,那些绚丽的光芒淡去,即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正前方一块光斑突兀闪烁,景玄打起最后的精神向那里望去,一根笔直尖锐的树枝定在他眼前,下一秒就要刺穿他的头骨。
结束了么?他问自己。
那凶器像是一道光芒穿颅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