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禾寰九百六十三岁了。即使是和守护者家族之中最长寿的奥斯忒人相比,这也是个难以企及的年龄。
时间带给人衰老,也赋予人智慧和一颗久经磨砺的心。眼看着其余家族陆续换上了新一代领袖,这个老人的伫立越来越显得既不合时宜又令人钦佩。
没有什么能撼动这座大山,他高深莫测,灵气像是磅礴大海一样源源不绝,只要他依旧在世,那些被封印的妖魔鬼怪绝闹不出什么声响来。
至少家族中的年轻人都毫不犹豫的相信这一点。
禾寰从来不把自己当老人看,无论在什么场合,无论怎样严肃的时机,他总能用他特有的幽默感使众人陷入一种极为尴尬却又不得不应声附和的局面。
自从他一百岁开始就学会的为老不尊的那一套现在已经应用得非常熟练,以至于不了解究竟的外人总是不自觉的把他当成一个没有脾气的老孩子。
此刻他一边捻着自己雪白飘逸的长须,一边暗暗思忖着心事,落在旁人眼里终于没有了那一副不合身份的稚气。
禾寰心里的担忧像是春天里的柳树抽芽生枝,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至,让他的悠闲不翼而飞。
家族里最耀眼的人物突然不告而别,这悄无声息的离去就如同蓄意地背叛一样,清楚的给自己的继承人计划宣判了死刑,到如今只好在其他后辈里再觅人选。
这正逢青黄不接的时季,万一封印阵那边真出了问题,恐怕一场劫难又在所难免。
另外,孤夜原留下的三个孩子也十分让人担忧。
修川简直和他父亲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不但再现了孤夜原绝伦的天赋,更把他那惹人嫌恶的性格继承的淋漓尽致。
景玄善良温纯,但处事过于忍让,太早的从族里的老辈们身上学下了些韬光养晦的脾性,未免有些暮气沉沉了。
还有小姑娘鹿爻,自己费尽心思也没有查出这个小女孩的来历,被孤夜原当做亲生女儿一样抚养,不可能没有特别的纠葛,她会不会就是孤夜原离开的原因呢?
唉。禾寰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引来周围人关切的目光。
这正是景玄灵力觉醒的关键时刻,听到这样一声叹息,余伯心头一颤,他面露难色,想要发问却又觉得不合礼节。
他算是家族的客人,此时因为和海觉交好的缘故得以站在老族长身边,周围一圈尽是族中地位崇高的长者。
若是在平凡世界,常人或许会把他魂锁器大师的身份当回事,但王歌家族鼎立世间,族人天赋绝顶,他的那一套把戏根本入不得他们眼,因而此处绝没有他说话的份。
老朋友海觉早看出他的怪异,冲他使了个眼色,而后低声询问族长:“哥,有什么变故?”
禾寰轻轻摇头,抹去眼神中的忧色:“不会,祭坛上,聚神石自有它的分寸,我们只要静候结果就好。”
这话并没能让余伯心里好受一点,他的焦急都写在脸上,恨不得立马就能从群光中找到徒弟的影子。可惜这一时不能如愿。
层层叠叠的彩云把天空装点的格外厚重,祭坛之上不时迸发的光芒让众人忍不住好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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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玄紧紧地攥住拳头,刚刚的奋力一击让他的手背血肉模糊,岩石的碎渣嵌在伤口里,一阵阵刺痛袭上心头。
但是那种愤怒的感觉并没有因此而减弱分毫。
这感觉就像是一颗博爱的种子明明生了根发了芽,正准备茁壮成长的时候,却被人浇上一盆污水。
他年龄不大,但至少懂得爱,懂得尊重。
家族的前辈们付出良多,那些流血与牺牲是穿过时空的恩惠。正因为如此,聚神石那直白的教唆让他感到备受侮辱
憎恨?复仇?他不是为这些丑事而生,他志在他处。
景玄直勾勾地盯住聚神石上被他轰出的裂痕,想把这恶毒的灵物彻底砸成碎片。银色的液体从那些缝隙里淌出来,像是粘稠的岩浆。
“唔,又一次,你让我大开眼界。”
聚神石的突然发话打断了景玄的动作,他的声音变回最初时的平静悠长,“你合格了。”他说,像老师欣慰地赞赏。
突然的反转把怒气从景玄的大脑里抽离,思绪重新清晰起来。
脱身之计?
还是说之前的试探都是聚神石蓄意为之?
他谨慎发问,拳头并没有放下来的意思:“我凭什么信你?”
“启灵仪式不是儿戏。这一天,孩子们会从我这里拿走家族最珍贵的东西。”
聚神石平淡地笑了笑,“而神灵是绝不能把力量交给心存不良的小鬼的。所以,去看看你内心的样子,就是我的责任”
聚神石的身体忽然起了变化,那些从伤口里淌出来的银色血液像是受到什么召唤似的飘飞起来,汇聚在空中形成一条蜿蜒的银河。
紧接着,岩石像是融化了一般,变成了更多更大股的水流,呈条带状在景玄周围环绕起来。
它本来就是液体,景玄之前的攻击没对它造成任何伤害。
是了,聚神石是家族的灵物,千年来它早已与家族命运交织,自由?如果真等到自由那一天,恐怕便是家族的终结。
它不急不缓地解释:“灵域是人心的体现,本来在你的灵域里看到这样纯净的景色,我就不该再怀疑什么。但是那些孤苦的片段......我不得不谨慎应对,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
听它说到自己的回忆,景玄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被人肆意窥视,一想到心底里的所有秘密都无处遁形,他就有一种置身囹圄的恐慌感。
“你倒不愧是孤夜原一家的人。这百年来我还从没见过其他人的灵络能在初醒之际就构筑出这样完整的灵域。
有重力,有光,甚至有一具能依附意识的血肉之躯!
大多数人的灵域都是一副空壳,意识在一片混沌中胡乱飘散着,以至于有时候都不能和他们正常的交流。”
聚神石顿了顿:“你让我为难了,这些年太安稳,好的传承被继承去许多,还回来的却没有几个,我一时竟然想不出什么样的传承才配得上你。”
那些极细的银丝绕上了景玄的手臂,贴着他的肌肤盘旋流动,还有银色的液滴向上飘浮,最终化成点点星光。
整个白色空间上演了一出好戏!
景玄惊异的看着这神奇的景象,他伸手去抓漫天的银丝,却被它们灵活地躲闪开去。舞动的银河急速变化着,景玄觉得这就是聚神石正在飞速运转的大脑。
“嗯,不好说,不如?不,不行。”
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一条条银丝就围绕着景玄来回穿梭游荡。
那些升到天上去的银星,不时爆发出绚烂的五彩光芒,然后随着聚神石的一声“不行”,又变得黯淡下去。
星辰依次闪耀,然后黯淡下去直至消失,突然,当一个五彩光点亮起的时候,聚神石发出了一阵惊喜的感叹。
“唔,差点忘了它!”它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竟然有些孩子气的激动。
一时之间天上的所有银星尽数隐没,只留下那特别的一颗缓缓飘将下来。
这颗晶莹的宝石坠到景玄面前,光芒闪得他不禁眯起了眼睛,他努力地想看清楚那团光影的形状,但它却如同羞涩地躲在屏风后的小姑娘一样迟迟不肯现身。
漫天银丝聚集成一个人形,用一只纤细的手把那斑斓的光点托在掌心。不知怎么,景玄竟然对这股力量生出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我曾经是它的一部分,他想。
“起源于太古的神灵力量——四象方圆。”
聚神石像一个正在展示珍宝的收藏家,丝毫不吝啬它的赞美之情,“它是自然之力的结晶,饱含木金火水四种元素之灵,你将会成为最优秀的伏灵师!
毫无疑问,这就是属于你的传承,它像你一样纯净无瑕!”
景玄呆呆地望着那团光,一抹影像被投入他的脑海。
他看见整个白色空间像是被什么染色一样,呈现出一副迥然不同的光景。不再是空无一物,凭空生出来的土地长出了娇艳的花,被青葱的枝叶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其中,和煦的风卷挟着温润的水汽,轻柔地扑在面颊上。远方的大地翻腾着向上隆起,激荡的水流在新生的群峰中自在穿梭。
创生的力量!
景玄被震撼的无以复加,他几乎能听见自己激动的心跳声,聚神石说得没错,这就是属于他的传承,不,应该说,他是为了继承这份力量而生。
异象只存在了片刻便消失,灵域又恢复成单调的白色,景玄怅然若失,他压抑着激动对着化为人形的聚神石说:“它,它现在属于我了?”
“当然。”聚神石的回答让景玄欣喜若狂,“你的灵络和这力量遥相呼应,难得的契合。”它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团星光靠近景玄的身体,只一刹那,仿佛被黑洞吸引似的,光团飞速隐没在景玄体内。
景玄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他蔚蓝的瞳孔像是宝石一样绽放出光彩。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在他体内攒动,无论是躯干还是四肢都跃动起来,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疯了似的向外喷涌着灵子。
白色空间真正的变成了他在脑海里看到的样子,只不过这一次更真切、更浩瀚。
“努力去消化这份力量,它会重塑你的身体。”聚神石在一旁提醒,他的声音让景玄不至于淹没在狂喜之中。
一副副过去的画面闪现,景玄奋力地融合“四象方圆”,他从这种创生的力量里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它将带给自己的,不光是强大的实力,或许还有拯救一切悲痛回忆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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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域之外。
天咫城是绝佳的赏月地,这里高过重云,没有一丝遮挡。夜晚的天空像是一块漆黑的幕布,把月亮星辰排布其上。
但显然,今天不是一个好日子,只有一轮弯月可怜地挂在空中,即便星光作陪,也弥补不了那些缺失的韵味。
天宇广场上的众人翘首期盼着,启灵仪式进行的太久了,这不同寻常。在这之前,根本没有人的启灵仪式会进行如此之久,破开封印、接受品格考验、融合传承、重塑肉身,很多人根本等不到月亮升起就完成了这一系列过程,而现在,它已经快越过山顶了。
修川看着祭坛上不断闪现的光芒,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小鹿爻靠在他的胳膊上昏昏欲睡,夜里微凉,他担心小女孩孱弱的身体经不起这样熬夜折腾。
老族长禾寰悠哉悠哉地欣赏着月色,烦心事早已抛诸脑后,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几个老者的脸色铁青。
余伯和海觉担忧地望向祭坛顶端,不想漏过任何蛛丝马迹。
剩下的小辈们、青年人聚在一起切切私语,议论着这奇怪的状况。
“说不定他没能得到传承,被困在里面了吧。”其中一个人不怀好意的说。
地面震动了一下。
小鹿爻猛的醒转过来,她指着祭坛顶上冉冉升起的白色光芒大声说:“快看呀,太阳!”
只见那一团白光逐渐涨大,很快包裹了整个祭坛顶部,紧接着像是兜不住宝贝似的,把五彩的光芒纷纷投射出来,整个天空变得像白昼一般明亮。
一声尖锐的清鸣划长空,光团像是有了实质一般破裂开来,在空中变成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碎片,一个人影从祭坛上纵身一跃,群光中仿若神明。
他黑色的长发在空中飘摇,衣袍上的飘带也随之舞动,稚气未脱的脸上是那副一如既往的坚定表情。
启灵仪式,完成!
景玄在空中遥遥俯瞰,灵力使他飘在空中,他第一次体会这种俯视的快感,细细品尝着这难得的滋味,觉得仿佛有一盏火把在他心中被悄悄点亮。
一个高挑的身影挤进景玄的视野,是修川,是那个无数次让他感受到重压,让他不得不每天都生活得小心翼翼的兄弟。
此刻那个人在地面上竟是如此的渺小,甚至于连他的表情都看不清楚。
时间仿佛静止住,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景玄心里闪过。
“修川,敢不敢和我一战?”
这声音直透天际,回荡在整个广场中冉冉不绝。
众人的目光直直地向修川和鹿爻这边投射过来,平日那个里桀骜不训的男孩,此时只是低着头,丝毫没有回应弟弟的打算。
只有鹿爻能看见修川的脸。
她又掉了眼泪,然后带着泪花笑了出来,因为她看见他也在笑。
“哥,去吧。”
她轻轻地说,然后乖巧地退开几步。
修川猛得抬起头,他的眼睛像是一匹凶兽,那残忍的、狂傲的、蔑视一切的笑绽放在他脸上。
“你敢不敢?”他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