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说什么都不可能让你好一点，”晖日凌奔走于林间，她必须要照顾到少年微薄的灵力，不能肆意施展浮空的技巧，“但是斯人已逝，活下来的人要肩负起他们未竟的使命。”
她的肩袖和后背都被滚滚浓烟熏得漆黑，但所幸先前行动在火场中时万分小心，没让烈火烧焦皮肤。
景玄跟在女人身后沉默无言，他望着她的鞋底，看到雪块和污泥附着其上，不知道会不会混着死去侍从的鲜血。
这无疑是少年第一次见证惨烈的生死场面，那些燃烧着的侍从不断闪现眼前，他们或和蔼可亲，或严肃刻板的脸在那一刻都焦黑模糊，发出同样凄惨尖利的哀嚎声。
两人已经向南边逃亡了半日，诸多不知名且形貌诡异的树木在他们眼前一一陈列开来。
林间的光线因为繁茂的枝叶遮挡而变得暗淡，满地的积雪再也不能像在边缘地带时那样反射阳光，四下里昏黑阴沉。
沿路只有嶙峋的石块和小沟间冻硬的碎冰与他们作伴，起伏的地形不断拖延前进的步伐。
至于方向则早已辨不清晰，景玄用藤树的枝条绑起辛苦搜集的松脆干柴，为夜里必须的篝火做足准备。
“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传送阵？”晖日凌适时减缓了速度，她察觉到少年已经疲惫不堪。
景玄看了看上方，高大的树木将天空遮挡得不见缝隙，一丝阳光都没倾泻下来。
往常或许还能依靠枝叶的长势辨别方向，可眼下周围的树木都长得奇形怪状，枝杈左冲右突，密密麻麻连成一片。
他摇了摇头，声音了无生气：“找不到的。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是向南行进，现在应该已经身处森林深处，诺文曾说山下人的部队曾开辟过数条小径，如果能凑巧寻到一丝痕迹，那我们至少可以先去艾瑞玛城。”
“不，一定要找到空间法阵。”
晖日凌停下了脚步，她抖了抖肩膀上的积雪，又仔细审视一遍周围的情况，这才把长剑归鞘。
“不用这么小心，刚刚巨龙出没，就算这里原本生活着什么魂狩，也早叫那动静吓跑了。”
景玄坐在地上，抓起一把积雪塞进嘴里，他并非不想用四象之火将雪团烤热净化，但四周稀薄的烈焰之灵根本不足以驱使驾驭。
“我要飞上去看看，天上或许能看得清楚些。”晖日凌凝聚灵力，身体飘飞至半空。
“千万别！”景玄大声阻止道。
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走空路穿越森林，那里是人类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可对魂狩来说也是如此。
“森林里有数不清的飞行魂狩在空域狩猎，它们的翅膀比浮空术灵活得多，如果有特别强大的存在察觉到了你的气息，那我们都跑不掉。”
他才从巨龙的嘴边逃离不过三四个时辰，现在可绝不想轻易将自己置入险境。
如果苍涟还在，以他虚冥境的实力，轻易就可以镇杀寻常魂狩，甚至连智慧的龙类都不会想惹上那样强劲难缠的敌人。
但那位大人自把车队平安送至森林，转头就回了族里帮忙加固封印，现在已全然指望不上。
景玄只是初入灵力殿堂的新手，而晖日凌也不过红轮境，现在去与凶残的怪兽正面交锋，实在与送死无异。
可晖日凌只是淡淡地撇下一句，“你有更好的办法？”，还没等看到少年摇头，就已经一跃而起，人影消失在树梢。
“该死的！”
即便以景玄温和内敛的脾气，在有了先前险象环生的经历之后，都忍不住激烈地咒骂起来。
冷琉剑苍然出鞘，景玄把自己掩藏在粗壮的树干之后，只期待万一晖日凌引来不能匹敌的异兽，至少还能从暗处救她一命。
他的后背紧紧贴靠树干，目不转睛地盯住晖日凌消失的方向，随时准备暴起接应。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沉重粗粝的喘气声，正是巨兽的鼻息。
隐没于黑暗中的龙低低潜伏于岩石之后，此时嗅到人类的气息，终于又露出凶悍的头颅。
景玄猛地抬头，林间一只猩红狭长的眼睛正与他沉默对视，好像夜空里燃烧的飞星。
他看着巨兽缓缓现出身形，只感觉那种被扼住咽喉的恐惧感再一次爬上心头。
黑龙纤薄的鳍和鳞片微微颤动，细密的雪片被抖落下来，少年现在知道为何它庞大的身躯在接近自己时没发出一点声响，因为它一直在落雪之下浅睡，直到有陌生的味道闯入它的警觉范围。
龙终于站起身，它强壮的后肢深深陷入雪地，布满大片鳞甲的宽阔胸膛挺立半空。
景玄看到它张开了巨口，潦草的利齿还挂着丝丝血迹，粘稠黝黑的唾液从上颚滴落在长满倒刺的舌头上，发出阵阵腥臭。
嘹亮的清鸣声响起，它扫视下方卑微渺小的生命，一团焰火在利齿间成型。
景玄将浮空术运用至极限，他急速向后方退去，却始终不敢飞上树梢，广阔的空域才是这种终极猛兽的狩猎天堂，一旦他脱离森林的庇护，也就失去了唯一逃生的可能。
晖日凌在听到龙吟声的刹那就已经降落地面，她没想到在森林中飞速穿行了半日时间，却依然没有甩掉巨兽追击，殊不知是二人自投罗网，打扰了黑龙的小憩。
她跟上景玄步伐，在乱石之间来回跳跃，回头只看见黑龙张开双翼，锋利的刃翅将粗壮的树干纷纷割断。
一道火舌倏然间追击而至，景玄和晖日凌相背飞出，红光穿梭而过，树林里已燃起一片熊熊烈火。
黑影在林间急掠，茁长生长的凛冬松、雪寒枥，还有枝条招摇舞动的乌柳纷纷坠落，砸在雪堆里溅起阵阵白雾，蒸腾的热气同时扑面而来，四周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
景玄奋力奔行，躲避着凌空坠落的沉重木头，长剑冷琉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毫无作用，只好收回剑鞘里去，他侧过头寻找晖日凌的踪迹，看见她依靠在石块后面结印。
“伏灵道·崩土”
深褐色的灵力随着她的命令深入地下，在土壤的间隙中肆意涌动。
地面剧烈震动起来，一部分土块载着厚厚的积雪陷入地底，一部分则抬升至高处，中间形成数道刚好可以容纳龙形，却绝对不足以飞翔的破碎沟壑，看起来仿佛人的血肉被巨力撕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伤口。
黑龙在低处巡游，偶尔需要落地奔跑才能再次蓄力腾空，但此时整片土地都已经没了下脚之处，它奋力扇动一下翅膀，上升的气流却没能支撑住沉重的身体，眼看就要滑落深沟。
但它还是找到了立足的方法，它肌肉狰狞的后肢伸入岩石，黝黑光亮的前爪在岩壁上刮出数道槽印，最终稳稳地悬挂于侧壁之上。
而晖日凌一直等待的，便是巨兽迟钝的这一刹那。
褐色灵力在她身上绽放，又如点点星光般坠向胸口，聚集在她双手结成的圆弧形状内。
下一刻，光束四散飞射，如无形的箭雨窜入四周林立的土壁和树木中。
“伏灵道·木绞岩杀”
她喊道。
树木活过来了。
无数根茎从岩石的侧壁里破土而出，一圈圈环绕住巨兽的四肢，枝蔓和藤条也从头顶盖过来，将硕大的龙头固锁其中。
巨龙轻而易举地挣断这些微不足道的绳索，但随后又立刻有更多的枝条加入对它的围剿，最终连它猩红的眼睛也淹没在藤蔓之下。
不等它吐出龙炎焚尽囚牢，岩石便也动了起来。
那些升到高处去的石壁逐渐倾斜，摇摇欲坠。
景玄先听到那些石板石柱发出刺耳的断裂声，然后就看见万钧巨石纷纷向被包裹成一团的黑龙倒塌下去。
黑龙攀附的那处岩壁也崩碎了，它已经看不出形状的身体和陨落的石块一起坠向深沟底部，溅起一片烟尘。
“快！做点什么！别让它飞上来！”
晖日凌冲着景玄大喊，她的灵力耗尽，只能勉强维持身体缓缓飘落地面。
景玄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黑龙慑人的威压使他无心恋战，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却发现自己所学习的伏灵道此时竟没有一种能派上用场。
那就只有四象之力能解此燃眉之急。
金黄色灵力在他指尖闪烁，他快步赶向黑龙坠落之处，在一片漆黑的深沟中感应金晶之灵。
尖利的蜡金和岩钉从沟壁钻出，尽数指向被藤蔓缠绕，又被岩石深埋其下的黑龙，将它牢牢固锁在原地。
然后景玄又挥舞重剑冷琉，将四周的土块纷纷劈落沟底，在巨兽的身躯上再加一份重量。
确定下方终于没了动静，他回身搀扶起虚弱的晖日凌。
她此时的神色不光如往常一般清冷，还掺杂着几分病态的苍白，瞬间抽空灵力的两个咒术使她灵络震颤，此时眉心传来的剧烈疼痛让视线都模糊起来。
“我们……往那边走。”她指了一个方向，景玄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才听到那微不可查的声响，“天上看……有……小路，我们去……艾瑞玛。”
景玄无声地点头，这也是现在唯一的选择，他卸下背后的剑鞘，胡乱套在晖日凌身上，然后背起皱着眉头的年轻姑娘。
就在这时，深沟之下，黑龙的嘶吼声再次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