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玄尽可能快的在雪地里奔跑,细密的枝杈不断从眼前一晃而过,而后消失在身后一片黑暗寂静之中。
其实穿行在密林之间的只有少年一人,那些匆忙闪过的树木、零散堆砌的石块只是无动于衷的看客,欣赏着少年疲于奔命的背影。
他感受着被扛在肩上的娇躯传来的温暖,年轻女人的身上完全没有因为长途跋涉和骑马而生出污浊气,反而芬芳沁人,好像远行前一夜沐浴时涂上的花蜜至今还没有消散。
这些当然都只能让景玄短暂地失神一瞬,他真正思考的是当下最为关键的事情,也就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小命。
最令他感到疑惑不解的问题,就是为什么霜月森林里会有龙的踪迹?
无论他还是年长一些的晖日凌,都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巨龙生活在宽阔的峡谷中,或是熔岩流淌的火山口里,如若实在没能找到合适的地域筑巢,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也能勉强成为栖身之所,唯独森林绝不可能合他们的口味。
如果说是盘曲交错的虬根深入地下溶洞里的龙穴,触怒了其中蛰伏的异兽,那他们看到的应该是口吐寒霜的冰龙,而非此刻通体黝黑的炼狱龙。
因为即便穷极整个霜月森林里的每一丝烈火之灵,也不足与供养这样一具庞大的身躯。
当然,说那是庞然大物或许有些夸张。
黑龙自然已经不是刚出生时只有桌案般大小的身形,但显然也没成长为遮天蔽日的成年形态,否则别说是第三境红轮还未臻于圆满的晖日凌,就算苍涟长老亲至,恐怕也不一定能保证两个孩子性命无忧。
那么,这只巨兽究竟从何而来?
景玄曾在书上读到过,自四千年那场浩劫以来,魂狩日渐式微,越来越多的捕手加入了对残余魂狩的大围剿中,其中不乏被称为“狩矢”的职业猎人。
狩矢们将战火点燃在几乎所有出现过魂狩踪迹的角落,将捕杀获得的战利品——可以用作绝佳炼器材料的骨骼、厚实而色泽鲜艳的皮毛、极具收藏价值的各类器官——通通卖给边境上有着特殊需求的奇人异士,造就了一个利益与血腥交织的魂狩生态。
当然,为了维持这项能让人赚个盆满钵满的活计,狩矢需要不断地新鲜血液来壮大自己的队伍,这些新人中包括雇佣兵、小偷、逃犯,甚至是那些足够聪明,却因畏惧死亡而归降麾下的魂狩。
黑龙会是寄人篱下,受主人指示而专程前来捕杀下山车队的么?
回想起一次偶然间听到白猫青泽和海觉大人的对话,他们曾提到过山下的一股神秘势力正在针对七方镇守,于是有狩矢在其中作梗的可能性也在景玄心里无限放大。
谜底如何,还要先活下来才能揭晓。
“你说的小路,真的是在这个方向?”
景玄艰难地翻越一道雪坡,两个人的体重让他身形迟缓,他朝下看去,眼前依旧是皑皑白雪,没见到一丝人类活动的痕迹。
“以这个速度走下去,至少还要三个时辰。”
晖日凌面无表情的回答,她的体力稍稍恢复,但惨白的脸色看起来还是和雪地几乎融为一体。
四周时不时还会传来遥远的龙吟声,从高亢的声调可以听出愤怒的情绪,景玄暗自祈祷它会尽快平复下来,毕竟为两个还不够塞牙缝的目标而大动干戈实在太不聪明。
可不断回荡的声响虽然没能靠近,却也没有丝毫远离的迹象,看来黑龙还在顺着足迹不断追击。
景玄锤了锤冻麻的双腿,身上的护具已经污渍斑驳,早没了刚刚出行时的尊贵风采。
他捋了捋沾满飞雪的头发,极目望去,远方的路途还是隐藏在树林的阴影中,并没有因为半个时辰的行进而展露真容。
两人只能再次上路,晖日凌说什么也不肯让景玄背负着前行,她缓步走在后方,勉强能跟上少年的速度。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么?”
景玄斜眼瞥着身后的晖日凌,这一路只剩单调的奔走和冷到骨头里的冰雪,倒不如找点话题转移注意。
“那时候我正跟着白猫研读经典,对,它当时还不是我师傅。
当时你们三个人从云雾里钻出来,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我本来还有些担心从那以后就不能跟着青泽大人学习了,没想到那个丞炎,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你弟弟,他三言两语就把白猫惹得火气冲天,转身就认了我做徒弟,现在想想,还真是多亏了他。”
晖日凌的心里暗自好笑,丞炎要真是像表面上那样狂妄愚蠢,她早就自己动手清理门户了,用得着景玄在这里冷嘲热讽?
她自然不能告诉少年当日种种都是由爷爷飞霖授意的刻意而为,所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见晖日凌没有回应,景玄也不在意,继续自说自话,好像死里逃生之后,感慨就变得特别多。
“总之,那是咱俩第一次见面,你跟我想象的简直一点不差,和表情一样冷冷清清,不近人情。”
“你觉得我冷清?”晖日凌扬了扬眉毛,爷爷对她似乎也是同样的评价,可她丝毫没理解这两个字代表的意思。
“是呀,你从来不说一句废话。
丞炎那么嚣张的人,听了你的吩咐都收敛许多,这是害怕你呀。而且你大概不知道,就连和我关系很好的安澜丫头都偷偷叫你‘冰山女王’。”
晖日凌皱了皱鼻子,轻轻笑了笑,这表情被景玄恰巧的的回头捕捉到,竟觉得有几分可爱,这才想起她也不过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女。
“知道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么?”她破天荒地闲聊起来。
景玄摇了摇头,放慢速度与她并行。
“我觉得你模样长得不错,脑袋却不怎么灵光。”她说,“丞炎是傲气了些,但有句话说得没错,当时我也觉得,你这一辈子就要毁在感情用事上。
青泽肯定待你不错,族里人都知道它是外冷内热的性子,怪不得你会答应做它的学生。可是你思考得太少,或者说,你把家族想得太纯粹。”
景玄怂怂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好像在说自己是没一点远见的蠢材,晖日凌的语气也像是经验十足的老人在教育慌张莽撞的小鬼。
晖日凌本来想给少年讲讲那些长老们的勾心斗角,突然想起那些也都是爷爷教育自己的话语,顿时心里生出一阵反感。
多余的话根本不用说给少年听,等他长大,自然就会明白。
“选了青泽,你会少很多机缘。”她简简单单地说道,希望景玄能明白这话中的意思。
景玄噗嗤笑出声来,他指了指背后的冷琉剑:“你看,这算不算是机缘?”
晖日凌一直都对少年身后的长剑感到好奇,她本就是使剑之人,更有爱剑之心,可这一路仓皇逃窜,根本就没有机会仔细观察的机会。
这个时候她仔细去看那柄重剑,通体乌黑闪亮,上有繁复的咒文隐动,刃端锋利而纤薄,主体却宽实厚重,且不说材质如何,仅凭打造的手段就可以跻身精品之列。
她见识过族中众多神兵利器,甚至连自己腰间的长剑“白锥”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宝,可从没有一柄剑能像景玄背后的剑一样,仅仅静置不动,透射出的寒意就能让人颈后一凉。
“这是青泽赠与你的?”她问。
“算是吧,这是双岚族长的遗物,为了能和它并肩作战,我可是吃足了苦头。”
景玄说起这话还有些骄傲,那天在石洞里要是没有最后以命搏命的决绝手段,恐怕自己已经丧命于那幻境之中。
“没想到我当初关于你的论断,现在看来竟然一条都未能言中。”晖日凌摇了摇头,心里有种别样的感慨。
景玄颇有兴趣地问道:“是吗,还有什么没说中的地方。”
晖日凌回忆起自己和爷爷飞霖的对话:“我和爷爷说你体内灵力驳杂,灵觉十分迟钝,不像是天才。
可没想到你入重天楼不过五个月时间,就已经达到了初芒中境,当年修川和我也不过如此。
只是非常奇怪,我现在探查你的灵络,其中还是一片混杂,照理说以这种充满杂质的灵络为修行根基,你的进境绝不应该如此之快,而且你似乎对我的探查也毫无感应,这是为何?”
景玄自然知道她说的“混杂”是什么意思,他早听安澜说过,自己的“四象方圆”是罕见的多属性传承,在外人看来,确实会如晖日凌所说显得驳杂。
他解释道:“你感应到的是我的天赋传承‘四象方圆’,其中蕴藏着水火金木四种最为纯净的灵力,我本身的体质如此,并不是修炼时纳入了什么杂质。
至于感知迟钝,那你倒是没说错,师傅他从未教我如何驾驭灵觉,我偶尔会意识到有人正在观察我,却没法辨认那些视线是从何而来。”
晖日凌心中一震,多属性天赋?未经教导而开启的灵觉?自己所以为少年的短板,竟然正是他超越常人之处!
她不禁感叹自己的见识浅陋,她再看向少年,发现他的表情竟是那样平淡无奇,好像如此天赋一点也没让他的心里生出丝毫骄傲。
少年正目视前方,早忘了聊天的话语。
因为一道鲜明的车辙印此刻已经显现在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