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玄循着车轮在积雪上压出的印子快速行进。
他本来不想让难过的情绪蔓延,但与同伴告别之后刚刚转过身,鼻尖就发起酸来。
他靠在某一颗高大的凛冬松树干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转头看到晖日凌已经带领车队向东行出数百米。
林间的地势并不平坦,起伏之间乱石丛生,再加上树木掩映,几百米的距离足以让人影消失无踪,好在他最终还是跟上了车队的步伐。
沿着冻结的溪流再走一天时间,次日清晨便能抵达传送法阵。
景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前行,抬头看见一只纤细的手拨开车驾的帘子,露出一张清冷面孔,朝他微微侧头。
他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有其他人,才知道是示意自己上车。
浩浩荡荡的辎重队分流四散,现如今他和晖日凌成为了这只小队里仅有的王歌族人,其余侍从都等着他们俩发号施令。
少年掀开车帘,不知道这位车队统领有什么事要和自己商议,她比他年长八岁,自然更有经验,照她的吩咐总不会错。
晖日凌正用粗糙的砂布擦拭长剑,这柄精巧的武器薄如蝉翼,通体银白色,仿佛用千年不化的坚冰制成。
“帮我看看,接下来该朝哪个方向走,车队之前极少往恒天国去,要找的那处空间法阵也多年未曾启用。
长老们只说要沿着冻结的溪流,可刚刚侍从回报说,小沟已经被积雪压实,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眨了眨眼,又低着头加了一句:“我不会看地图。”
景玄哭笑不得。
家族的天才少女居然是个路痴,想必是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修炼上,对生活的常识一窍不通。
他看向小桌上铺展开的地图,旁边分明放着指示方向用的星盘,此时竟被当成镇纸用来压住羊皮卷翘起的边角。
他向星盘微微注入灵力,其上的沙砾变换成一个箭头形状。
“星盘是用禀天石制成的魂锁器,注入灵力,其上的细沙就会指向母石的方向。”景玄向晖日凌解释,“我们用的星盘母石位于天咫城内,所以现在箭头所指是我们启程时的地方。”
然而晖日凌似乎根本没有兴趣了解星盘的原理,她摆摆手,看了看在地图上绘制路线的景玄:“弄好了就拿去给领路的侍从。”
景玄点点头,正准备向外走。
“恒天国,你了解多少?”晖日凌突然问。
景玄转过头,不明白她到底想问些什么,于是只说了一句:“我知道它是北方三国里最小的国家。”
他当然不是只有这么一点了解,书上自然还说过恒天国历史悠久,境域狭长,西方毗邻西陆的大国萨菲罗斯,向东则被北陆鸿瑾王朝包围其中。
如此小国能在两大势力之间挣扎求生,不可能依靠兵戈。
传说恒天国国君与教宗大婆罗两权鼎立,是以信仰为立国之本的教会国家。
其信徒遍布北陆,教条远播四方,虽然国土并非幅员辽阔,影响力却已经深深扎根在各地民众心中。
无论谁想争一争这风水宝地,自然都要掂量掂量轻重。
萨菲罗斯国王两次发令举兵西进,却遭到将领措辞激烈的抗议,以至于没有一支完整军队得以成行,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这些当然都不是晖日凌想听的,所以景玄一个字也没提。
“我们要去的地方,凉邱,你知道么?”她果然没在上一次发问上多做纠缠。
“那是恒天国一千五百年前的圣地,曾经搭建过观星台和神礼祭坛,后来祭祀的地点迁向王国北部,南边的凉邱就变成了一片荒废地。”
晖日凌点点头,景玄现在才意识到她对这些根本一无所知,此时是在向自己了解情况。
人们都说当你的长官经常显得愚昧无知时,就算再忠诚的下属也会生出些不敬的想法,但景玄丝毫没有同样的领悟。
这正说明晖日凌的专注从来都只倾注于修炼这件事上,这不由得让少年心生敬佩。
“既然荒废了,那应该不会见着许多人。”晖日凌满意地点点头。
正如她清冷的容貌一般,她最厌恶那些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场合,景玄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但他接下来的回答却让她颇为失望。
“虽然荒废,但那毕竟是沿用了近两千年的祭祀圣地,很多信仰虔诚的朝拜者都愿意多花几天时间,把那处古迹仔细浏览一遍。”
出乎少年的意料,晖日凌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快的表情,她手上的砂布再次摩擦长剑,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无所谓,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躲在我身后。”
景玄还没想细细咀嚼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原本平稳行进的车驾恍然间震动了一下。
前方响起侍从惊呼尖叫的声音,还有赤额马恐惧的嘶喊声。
景玄猛地一震,意识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一旁的晖日凌早已秉剑冲下车去。
他掀开车帘,红光映入视野,一股冰天雪地里绝不应该出现的热气扑在他脸上。
前方高大的凛冬松燃起熊熊大火,寒风助长火苗从枝干迅速蔓延至树梢,转瞬间织成一张红色大网,铺天盖地,犹如末世降临。
车队已经是一片乱象,不时有侍从从惊慌奔走的赤额马上坠落,尽管他们奋力拉紧缰绳,但此刻那单薄的马具根本无法驾驭发狂的野性。
只有龙鳞兽还在掌控之中,一位勇敢的侍从正指挥着比他高出一倍的庞然大物们走出火海,带着车驾到安全的小坡上躲避。
景玄背后长剑出鞘,冰霜之灵附上剑身,他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放低身形,沉默环视四周。
只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突然爆发的火势——一只烈焰属性的魂狩。
遥远的嚎叫自上空传来,声音苍凉悠长,阵阵叩击在景玄耳畔。
赤额马被灵力威压震慑得动弹不得,尽数翻倒在地,滚落在地的侍从们顾不得疼痛,仰头向天空望去。
细密的针叶间,一个黑点逐渐放大,悬停在森林上空。
它黑色的双翼如镰刀般弯曲伸展,在下方投射出一大片阴影,坚硬的鳞片更甚铁甲,密密麻麻的排列在每一寸肌肤之上。
它硕大的头颅形似骏马,但没有一丝绒毛,利齿从裂至耳根的嘴里胡乱呲出,狭长的鼻孔喷出腾腾的热气。
龙!
魂狩之中无可匹敌的炼狱黑龙!
景玄紧紧地攥着剑柄,内心的恐惧如同匕首贴在颈后,他强迫自己站稳身形,双腿却在威压之下动弹不得。
黑影突然间从天而降,它双翼收敛,雄狮一般的身体急速下坠,利爪只是轻触树干,就将坚硬挺立的凛冬松劈成两半。
“小心,躲开!”
他根本来不及辨认是谁出声提醒,下一刻就被一道雪白身影扑翻在地。他的脸陷入积雪,冰凉的感觉使他稍稍清醒。
他拉起身旁半跪在地上猛烈喘息的晖日凌,把长剑冷琉收入剑鞘,朝森林黑暗处没了命地狂奔。
黑龙仰头嘶叫,强壮的颈部略微蠕动,然后它低头喷出长长的火舌,满地的积雪融化成汩汩水流,惊恐逃窜的龙鳞兽亦化为地上的一团黑灰。
凛冬松再也经不住高温灼烧,发出清脆的折断声,纷纷从高处坠落下来。那粗壮的树干直直砸在黑龙身体上,却像是碰撞金铁般被弹飞出去,而怪兽依旧肆虐,不受丝毫影响。
景玄和晖日凌浮空术在林间穿梭,火场已在身后化为一团朦朦光影,他们不知道侍从们是否还有机会生还,但此时无论是谁坚守车队,都只有化成飞灰的命运。
“怎么会有龙?”一直飞行到灵力耗尽,景玄从树林的缝隙看向天空,偶尔还会飘飞一缕青烟,但好在终于不见了火光。
即便摆脱了危险,他还是感到心有余悸。
无论是传说还是严肃的史料,都从未有过关于霜月森林中的龙的记载,这种生灵早已灭绝,别说寒冷的北方,就算是在它们的家乡西陆也早已绝迹,正如远古的魂狩之王一样消逝在了滚滚的历史长河之中。
但今天景玄却看到了真实的巨龙。
它苍凉悠长的嘶吼现在依然徘徊在脑海。
“不知道。”晖日凌的眉头紧皱,她一只握着手中剑,好像如果巨龙追击而至,她就会义无反顾地倾力一战。
“他们,都死了?”景玄问。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心里默默地祈祷能收到一个没那么糟糕的回答。
“刚开始的时候,有几个侍从追着马跑了出去。”晖日凌皱眉的表情只延续了片刻,转而又恢复那一副冷清神色,她继续向前走去,像是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但其他人,应该都死了。”她没回头,平淡地补充道。
良久的沉默。
景玄不知道她为什么可以如此冷血,仿佛置身事外,他眯着眼睛注视着女人背影,久久站在原地。
似乎是感觉到少年没有跟上来,晖日凌叹了一口气,她转头望向景玄。
“他们是为了家族而死,”她说。
“而如果我们没能带回魂狩密文,更多的人会死。”
景玄咬起嘴唇,他重重地向空气挥拳,一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而与此同时,林间的阴影里,深红色狭长的眼眸兀自闪动,注视着雪地里缓慢前行的陌生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