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途确实邈远而艰难。
浩浩荡荡的队伍缓慢前行,足足用了三天才从绝景峰那盘旋陡峭的山路上脱身,前方却依然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漫长的让人看不见尽头。
景玄沉默无声地跟在队尾,任由积雪扑落在他肩头,覆盖了闪闪发亮的盔甲。
这一身新装是青泽送给他的礼物,看起来既沉重又暖和,厚实的皮革衬在铁衣内,从边角处还能看到棕褐色的绒毛。
但是寒冷可不会如此轻易地屈服于人类。雪粒依然刮得少年脸颊生疼,他的黑发随着猛烈的风起舞,飘零在空中像是奇异的火把。
天气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恶劣,皮肤之下除过一种无法控制的颤栗感觉,还有火烧一般的疼痛如影随形。
他不断地用手擦去挂在睫毛上的寒霜,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看清眼前的景物。
没有灵力傍身的侍从们倒比他适应得多。
男人们都身披毛皮斗篷,骑在健硕的赤额马上高声交谈,他们灌下呛鼻的烈酒,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娇弱的女子大多坐在车驾里,景玄猜测她们也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远不像自己这般狼狈。
“生存是自然赐予所有人的天赋。”诺文骑着通体乌黑的骏马,侃侃而谈。他在前方的队伍里没能找到景玄,因此掉转头行至队尾,果然看到了瑟缩成一团的少年。
“你在书上读到的知识现在可帮不了你,灵力也帮不了你,唯有经验可以。”诺文扯了扯自己的面罩,还朝少年晃晃用绳结系紧的头发。
“那你可就错了。”接话的是少女安澜,她和两人并肩而行,微笑着反驳没见过世面的山下人,“等走出山脉,到了静安荒原,你觉得你那一身行头还会管用?”
诺文怂了怂肩,他永远也说不过王歌家族的小魔头,况且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一片旷野中的可怕。当初他即便身怀贮藏灵力的奥石,也不觉得自己有一丝走出荒原的可能。
“我也很好奇普通人怎么能顺利走到霜月森林。”景玄提出自己的疑问。
他一直在尝试用四象之火取暖,但这法子总是坚持不过一个时辰,他自身拥有的灵力远远不能满足消耗,而冰天雪地可没有多少烈火之灵能用作补充。
连他这种迈入修行门槛的伏灵师都一筹莫展,等到了荒原,普通人更是没有丝毫希望。
“这种事留给大人们来操心吧。”安澜扬了扬下巴,景玄和诺文向她示意的方向看去。
一个模糊的人影拉开车驾厚重的披帘,冲着寒风慵懒地打着哈欠。这么远的距离认不清那人的相貌,只看到一袭黑衣上点缀着一颗有着深蓝色头发的脑袋。
“那是谁?”景玄问。
“王歌·苍涟,一个分家的家主,也是驱星院的人。”
“你觉得靠一个人就能保证整个车队安然无事?”这次轮到诺文笑话人了,静安荒原里可没有一丝灵气,一个人的力量简直微不足道。
“不是我觉得,而是四千年来,辎重队一直依靠这些强者的庇护得以穿越荒原。”安澜一脸悲悯地看着诺文,同情他的一无所知,连座下的大貘都发出哼哼的笑声,脸上的表情简直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诺文看着那只奇异灵兽翻卷的鼻子,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反驳的话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非与普通人同行,如果以世俗的想法来揣测他一度以为是“神明”的王歌族人,那他确实就是最大的白痴。
他这么想着,气势已经弱了下来:“你说的对,如果那位大人有第五境‘烁魂’的实力,那或许我们真能平安抵达。”
“我亲爱的诺文哥哥,难道你们山下人的想象力就只有这么一点么?”少女捏住大貘的两扇耳朵,把它此时像是猪一样的头拧向诺文,“山上凡是能入五大院的人物,可都是矗立第七境‘虚冥’的强者。”
诺文吞了吞口水,尽力掩饰脸上的表情,假装自己没有一丝惊讶。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对山上的生活有所了解,现在才明白那些认知有多么天真可笑。
风声在耳边低吟浅唱,青年的脑海里闪现儿时母亲讲过的故事,她说伟大的人类斗士与凶残的魂狩缠斗百年,最初那些弹指间催山断河的强者早在浩劫中荡然无存。
他现在知道那些人,或者说是他们的后代都去了哪里,近在眼前。
诺文毫不怀疑,这些身怀绝巅灵力的强者只要生出丝毫下山的念头,闻风而动的领主和国王就会派出自己浩浩荡荡的仪仗队,载满金银珠宝和侍从婢女,不辞辛苦地亲自登门拜访,表达敬意的同时,卑微地祈求他们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天色渐晚,暮云飘荡,又到了车队安营扎寨的时候。
重天楼出来的学生们经过最初几天的手忙脚乱,终于对搭建帐篷这门学问轻车熟路起来。
景玄从前列的车驾上搬出精心缝制的布匹和成垛的茅草,都已经事先用纤细的竹针穿好,他把它们盖在插进土地的木桩上整了整形状,再在外面覆上一层陈年的兽皮。
他把简易的床榻铺在冷硬的地上,掀开帘子,看到诺文已经生好了篝火,架起锅煮起汤来。
“坐吧,吃了饭赶紧歇息,还有多半个月的路要走。”诺文递过来风干的肉条,又舀起一碗滚烫的汤。
“你准备怎么回艾瑞玛城?好像没有去那个方向的队伍。”景玄用力的咬了一口肉干,还是和往常一样难以咀嚼,只好先用汤泡起来。
诺文耸了耸肩,他伸出左臂晃了晃,景玄看到了上面黯淡的咒文。
“我又不是废人,当然是自己走回去。”
“可是霜月森林里魂狩横行,中心地带还有很多特别强大的存在。”景玄皱着眉头,心里担忧,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绝不想看着朋友送死。
“霜月森林,我比你熟。”诺文笑了笑,“我从小在那长大,那的每一条小路我都熟悉。
况且,我是境卫,你大概没听说过,但在山下,境卫是最受尊敬的士兵,专门猎杀魂狩,守卫边境城市。”
这自然是安慰的话语。
霜月森林广茂无际,绝大多数的险境他都从未涉足,至于猎杀魂狩,那往往需要数位境卫联手合作,而战斗结束时,总有几具同伴的尸体会永远的留在森林里。
可这些话他没法对少年开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他还有仇未报,景玄也不可能只是下山看看风景,远方多得是艰难险阻,他不能再为少年多加一颗绊脚石。
景玄见他坚持,也只能微微点了点头。
“现在那座城里,应该有位叫千隆的年轻人,他是家族派去的,查的和你是同一件事,你告诉他霄阳长老曾救你上山,再加上你熟悉城内的情况,他可能会愿意帮忙。”
他又向诺文形容了千隆的样貌,叮嘱他回去之后万事小心。
“等我回来的时候,会去艾瑞玛城看你。”景玄最后说道,然后他喝干了最后一口热汤,起身钻进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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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天的时候,景玄终于看见了那一片漫无边际的森林。
自从行出群山间乱石横生的深谷,车队的速度就猛然加快。这让坚持步行的景玄吃足了苦头,他孤零零的坠在队尾,和乘骑的侍从拉开了好一段距离。
这是他为自己设置的练习,而且显然也卓有成效,等到最后的几天,他几乎能奔跑着超越那些强壮的赤额马,甚至无需消耗一丝灵力。
安澜说得没错,苍涟仅凭一人之力便撑起了能够保护整个车队的屏障,作为禁灵地的静安荒原没对这位强者产生任何影响,他身体里贮藏的灵力浩瀚如汪洋,根本就不需要从外界汲取分毫。
但是即便没有受到死亡的威胁,车队里的任何一个人也都没了启程时的兴高采烈。艰辛的旅途令人疲惫,但是单调的白色才是最大的折磨。
无论是在山谷还是荒原,目光所及之处,除过那枯燥无聊的岩石,便只有一望无际的雪。
景玄一度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座没有尽头的牢狱,所有的思想都被毫无感情的白色牵制住,让他几乎忘记自己该何去何从。
好在此时终于看到了些其他景物。
最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是零零散散的树梢,而后是密密麻麻排成一片的粗壮枝干,等到队伍在即将进入森林时停下,景玄连脚下那些纵横交错的盘根都看得清楚。
森林正如传闻中一般一眼望不到尽头,漆黑的凛冬松笔直挺立,这是唯一能在靠近荒原地带生存的植物,它们尖细如钢针的叶子蒙上一层轻薄的白霜,褶皱的树皮像是烧焦的血肉。
在景玄还小的时候,常听余伯讲起霜月森林的故事。
他说森林里常年暗无天日,茂密的枝叶将阳光捕获,只把魂狩悠长的嚎叫声留给穿行其中的旅人。
这是吓唬小孩子的故事,可景玄常常听得有滋有味,甚至不住的在脑花里幻想自己穿梭于林间与那些凶残魂狩倾力搏斗的样子。
但是显然眼前的这片森林没能满足景玄的幻想,林间寂静无声,只有风划过树梢沙沙作响。
有一颗凛冬松远离了它的同胞,孤零零地生长在最靠北的地方,整支队伍就在此处停下。
车队里的每个人都要按照传统抚摸这位孤单的守望者,它的针叶几近凋零,树枝像蛛网一般四散,但侍从们都相信它能够带来好运。
“我想这就是道别的时候了。”景玄说,他抚摸凛冬松苍老的结疤,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车队在此稍作整顿,就要分别去往森林里深藏的传送阵,通过神奇的灵术达到北陆各地大城。
“别搞得婆婆妈妈,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安澜一点也不想被两个男人煽动起离愁别绪,她只是又紧紧裹了裹斗篷,好像今天的风尤其寒冷。
诺文露出一丝笑意,他拍了拍两人肩膀,轻声感慨,“只是等再见面的时候,你们也该是大人了。”
少女不耐烦的撇了撇嘴,她最不喜欢别人把她当小孩子,此时却也没做什么反驳。
“那,就祝你们一切顺利。”景玄朝安澜和诺文点点头,神色突然间严肃起来,“都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同伴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于是在凛冬树的沉默注视下,三人各自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