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春,这个季节的北方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太阳泄下的那一片光当然还嫌太少,但穿着厚皮衣和毛衫的百姓已经倍感满足。
珂珂正在伏案给首都的大人们写信,往日里这是她最厌恶的活计,堆积如山的文折远不如卫庭教武场的演练声来的悦耳,无奈艾瑞玛城的局势急转直下,这已经变成了少女日常工作的惯例。
笔头不似剑尖,并非使一股蛮力就能舞得猎猎作响,珂珂皱紧眉头,心里思索究竟何种行文,才能让那些高作庙堂的权宦们明白,这已经是火烧眉毛的时刻。
然而这些信是毫无用处的。
从她接任临时境卫统领的那天开始,她就明白,此一城的得失全然指望不上别人,如果她没能想出一个稳妥的法子,根本就不需要藏在暗处的敌人再做什么努力,百姓们的恐慌就会把持续两百年的的安宁付诸一炬。
皇城派来的新城主还没把上一任留下的檀木椅子坐热,自己就变成了这场失踪事件的牺牲品之一。曾经运筹帷幄的幕僚澄树先生接替了代城主的位子,却也一样被繁杂的事务折腾的焦头烂额。
待最后一个字落笔,珂珂终于能够长舒一口气,她拿出曾经属于哥哥猿山的印章,重重盖在泛黄的信纸上。午后会有白鸽把卷好的信件带走,给今日的无用功画上一个句号。
她来到窗前,街上是一片寂寥的景象。百姓们自以为关上门窗就不会被隐藏在黑暗里的恶魔侵扰,殊不知连森严的议事殿都没有阻挡住敌人的脚步。
或许他们早就认清了残酷的现实,但无奈那道破烂的木门已是他们最后的倚仗,正如珂珂寄往首都的信件一样。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代城主澄树先生闪身进屋,于是狭小的房间一跃成为全城中权势最盛的地方。
“少废话,说吧。”珂珂看到澄树先生伸出双手,攥紧双拳,还是那一套一成不变的把戏,顿时觉得心头一阵火起。
这位瘦高个的策士每天都会把写满字的纸条分别握于左右手,让珂珂猜哪只手里的消息会让人皱眉,哪只手又会让人会心微笑。
她根本就不用去猜,因为总有一只手,连续数天都空空如也。
皮肤苍白的澄树先生收敛了笑意,眼神满是疲惫:
“在霜月森林里,找到了库格斯队长的尸体,胸膛被剖开,脸也腐烂掉了,可能已经死了二十天,全凭盔甲才能认出来。”
珂珂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下一刻就侧过头去。“诺文的尸体还没找到。”
澄树叹了口气,他明白她的意思,但那种希望近乎渺茫。凭一个人的力量没法走出霜月森林,就算没有敌人暗处偷袭,魂狩也足以杀死任何胆敢孤身前行的人类。
“学士验过伤了?”两人的沉默只持续了一会儿,珂珂面无表情的问道。
“和之前送回来的境卫尸体一样,利器劈砍,死得很干脆。”澄树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有人在捕杀他们。”
“奥石呢?他身上有几块。”有些境卫带着奥石出城,可在之前回来的尸体身上一块也没找到。
“这算是今天的好消息。出去的境卫有六人带着奥石,库格斯身上只有一块,如果是诺文带走了其他人的奥石,那他还真有可能活下来。”澄树知道这是珂珂想听的话,可他自己并不相信。
他转头望向这位代理境卫统领,却并没在她脸上找到一丝欣慰的情绪。
“还有一种可能。”
珂珂的声音像是冻硬的冰。
“是诺文杀了其他人。”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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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咫城的辎重队终于要下山了。
这对所有侍从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高兴地事。经过一季的消耗,城里的物资已经所剩不多,大家都希望车队能尽早带回来必须的用品,比如那些顺滑的丝绸,浓烈扑鼻的香料,还有能长出新鲜水果和饱满粮食的种子。
至于城里那些日理万机的大人物,这倒是他们头一次把目光倾注在下山的辎重队上,长老们需要车队带回人类世界的消息,使两年前神秘的失踪事件真相大白。
刚刚从重天楼毕业的学生千隆已经先一步下山,受他的亲爷爷飞霖长老之命前去艾瑞玛城展开调查,此时应该刚刚抵达不久。
而那位众所周知的断臂青年,今日则要同车队一起,回到那个充满恐惧回忆的地方。
这一次下山的队伍尤其浩大,除过往常的必备人员之外,族长还要求留在族内的学生全部同行,前往人类世界收集失落的魂狩密文。
原本派出那些在重天楼修行满三年的少年少女,就已经惹得族内议论纷纷,如今甚至连刚刚度过启灵日的半大孩子都要下山,家族危急的情况也就不言而喻。
景玄自然也是下山队伍里的一员。他已经早早做好准备,从青泽带来老族长口信的那天开始,就已经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的心情。
他穿上海觉大人为他准备的轻甲,护肩处镌刻着象征家族荣耀的荆棘王冠。景玄对这样意义重大的家徽并不熟悉,他自小在主塔楼长大,孤夜原把本应印上宝冠的旗帜全部换成了妻子最爱的鸢尾花。
神兵冷琉被少年背在背后,因为他还没有长大到把这柄重剑跨在腰间而不影响行动的程度。这又为他带来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没法再披上御寒的斗篷,青泽倒说这是一件好事,至少他将会一路练习如何用四象之火取暖。
景玄站在天咫城南门的城洞里,眼前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一片人头。家族的血脉自然还没有兴旺到能造就如此一片盛况,在场的几乎全部是城内侍从以及送行的亲眷。
城头的瞭望塔上,守卫吹响了出发的号角,人流随之涌动,数百人的队伍终于启程。
结界之外明日当空,圣狩山脉里难得见到这样晴朗的天气,终年笼罩的云雾散开,正是远行的最佳时机。
龙鳞兽牵拉着车驾行在队伍最前列。
这些生灵的血脉传承自远古巨龙,体型比马匹要大得多,每前行一步都会在道路上的积雪中留下一个硕大的脚印。
它们的后背宽阔强壮,却并不适宜骑乘,因为全身都生着盔甲般的鳞片和尖刺。据说学城的学士们争论了很久,才把他们分类为灵兽而非魂狩。
景玄并不想乘坐车驾,难得有出城的机会,他想好好看看沿路的风景。
他也没有为自己准备坐骑,下山的道路盘绕于绝景峰南面,偶尔会有陡峭的山坡,凭他生疏的骑术恐怕会直接驾着坐骑冲到悬崖下面去。
“你这一路不会都要步行吧?”
身后有人颇为惊讶地问话,少年不用回头都能认出那是安澜的声音。这几天他俩和大哥诺文天天混在一起,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挚友。
“车队里大多都是不曾修行的普通人,即便乘骑也不会走得太快,步行也跟得上。”景玄回答,他看了看少女,她座下是那只憨憨的大貘。
“这我知道。只是从山上到霜月森林有数千里路程,你真准备靠两条腿走过去?”
她瞪大了眼睛表示自己的敬佩之情,但景玄听出来那显然是嘲讽的语气。
他看了看周围同行的侍从,果然都坐在马匹或灵兽上,只有自己孤零零落在最后。这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为自己没有好好练习骑术而懊悔了,但嘴上可绝对不能服输。
“师傅说,练脚力。”他这么回答。
“老猫可真行。”安澜由衷地点点头,“对了,你跟着哪只队伍?听说一到霜月森林,车队就会分开,通过空间法阵去往不同的城市。”
这一点景玄也听青泽讲过,庞大的车队容易出错,而且分散去到各地也能带回更丰富的物资,历来的辎重队都是如此行事。景玄却觉得,这做法似乎是在刻意对世人隐瞒家族的存在,像在躲避什么人一样。
“我会跟着晖日凌姐姐去北地的‘凉邱’,恒天国的地界。”
“啊,你跟着冰霜女王。”安澜一脸同情地看着少年。
“什么?”景玄满脸怪异,他从没听过这个称呼。
“你来重天楼太晚,应该还没有见过。”安澜挠着座下大貘的耳根,逗得它咯咯直笑,“没人不认识她,飞霖长老的孙女,每天板着脸像座冰山,其实内心高傲得很,谁都别想说她的不是。
她历时五年从重天楼毕业,是家族公认的天才,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久久没有下山历练。跟着她算你倒霉,那人说话一副怨妇的口气。”
景玄自然是见过晖日凌的。
当初丞炎三人上门搅扰,他对其中做主的晖日凌印象最深,她那副清冷面孔怎么看都不像会说出怨愤的话语,不禁暗自猜测她和安澜之间有什么过节。
眼见景玄毫不在意,安澜也懒得再出声提醒,她话锋一转:“不过你要去的地方倒是不错,恒天国虽然是二十六王国里最式微的国家,但至少是正经北陆人建立起的国度,而且历史悠久,估计你这一趟会蛮有意思。”
她顿了顿,紧接着又抱怨起来:“我就惨喽,要和一帮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小屁孩去赛斯特王国,就去艾瑞玛城南边几百里的城市。这种乱世崛起的国家太危险,明明是西方人称王,麾下统治的却都是地道的北方人,暗流涌动呀,一点不适合我。”
景玄知道她说的不适合是什么意思,小姑娘无论去到哪,玩都是头等重要的事情。赛斯特王国出了名的昏君治国,各个领主的势力犬牙交错,争权夺利的勾当比比皆是,几百年都没有消停过。他不禁为她担心起来。
安澜坐下那只大貘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忧愁,翻起鼻子蹭了蹭少女的手背。
景玄转过头去没有答话。
怎么才刚刚下山,心里就已经想好了离别时的祝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