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寂静无声,安澜看着场中对峙的两人,只觉得周身一阵寒冷。
缓缓而行的黑流像是变质的岩浆,爬满围墙和顶壁,交织成一张错综大网,在石头处变得尤其复杂细密,隐隐将它拱卫其中。
那里既是黑流的源头,亦是它们的归乡。
同样的道理,少年自天咫城而来,也必定要回那处去,眼前不过是剑中生魂,拦不住他。
他谨慎地盯住对手,脚下缓慢挪步,围绕而行,不敢轻举妄动。
剑魂对于剑道的了解,他远远不能相比,虽然自幼修习剑术,但除了一直相伴教导的余伯,他便再没有与人交手过,更从不曾陷入生死一线的境地。要是真的只凭剑取胜,分明是痴人说梦。
因此,宜智取,不宜力敌。
他并非没有一丝机会。方才百余次剑锋交错,他的灵力在体内疯狂窜动,因为剑魂说只许用剑的缘故,他任由灵力发散,并没有细心控制。
而当剑魂凶猛的劈斩袭来,正中他灵络印记时,他却感觉到周身灵子脱离了束缚,汇合于胸膛的皮肤之下,形成一面坚固的壁垒,替他化解了被剑气贯穿的劫难。
难道说,灵力只要不在体外凝聚,任意在内里游走则不会被吸取一空?
景玄回忆起剑魂先前的话语,“黑石会吸取灵气”“只准用剑”,却并没有说不能使用灵力。
他想到这里,诸多疑惑迎刃而解,心下豁然开朗!
为何剑魂的出招剑气森森?为何他相隔数米便能挥出致命一击?皆是灵力使然!
景玄眼中光彩绽放,他凝神运作,体内灵子向剑锋汇集。
结果正如他所料,灵力只要不泄出体外,便可在剑身和体内自由流动,并不受黑石约束。他集中精力将灵力聚于剑刃之上,转眼间石屋内剑气滔天。
剑魂驻足原地,一动不动,他的剑横亘身前,没有一丝前行的念头,静静地等待少年思索、彻悟、爆发,好像他们并非对手,而是教学相长的师徒。
景玄的灵气攀至巅峰,胸口和肩膀的伤势不再涌出鲜血,脸色也恢复了一片红润,他秉剑前冲,如飞星掠过原野。
他还没长成成人身材,却已有了一身金刚气力,这恰好成了优势。只见少年招招劈在剑魂腰侧,又把对手逼至连连后退的境地。
长剑沉重,善劈砍攻伐,却疏于近身防守,尤其腰间最是难以兼顾。剑魂反其道而行之,单手持剑柄,只退不进,甚至于剑尖只拖在地面,仅以靠近护手的部分拒敌。
景玄屡屡寻见机会,却总是不敢深入,一触即分,生怕是对方引诱的伎俩,只等自己招式用老,就可以一剑斩之。
安澜在一旁攥紧了双拳,景玄重伤倒地时,她就已经断定这比试毫无胜算,此时虽然还能强撑,再过片刻恐怕就会有性命之忧。她心里暗自祈祷,早已经不想着带剑回城的事,只期盼少年能够平安归来。
然而少年却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
他已经进入一种忘我的境地。越是无功而返,他越是执着向前,心底里的激动仿佛燃烧着的一团焰火,驱使他的身体不断动作。
他举剑斜刺,半途又翻转身形变招上挑,待两剑交锋,声响还未荡开,步伐就已经辗转绕行而去。如此往复十几个回合,他的气息已变得有些粗重。
剑魂始终未出一剑,被动格挡,像是静待时机。他不再一味后退,而是站在原地,将少年来自四面八方的剑招一一接下。
灵力毕竟不是无穷无尽,半刻的集中已是景玄施展的极限,他重重直刺出一剑,威势凶猛异常,实则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剑魂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像是感应到少年气机凝滞,他手腕轻抖,原本的格挡露出一道缝隙,身体微微侧倾,轻描淡写就将对手的剑锋引向地面。紧接着他上步急进,追着少年踉跄的身形,一剑刺出。
景玄的剑穿透岩石直入地下,他感觉到身后寒气,赶忙侧身翻滚狼狈逃离,手中虽还握着剑柄,刃却已经断在原地。
他胸膛起伏,脱力坐在地上,抬头看去,剑魂早已并步追上,利刃正指向自己喉口。
安澜侧过头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场中凄惨一幕。
剑魂的剑却停了下来。
“我记得你们说,为救人而来。”他问。
景玄平复心绪,那索命一剑还存留脑海,剑虽停下,寒气却直入心肺,令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不住战栗。他喉咙咽动,微微点头。
“没有决心,如何救得了人?”剑魂转身走开,回到刚刚立足之处,轻声叹了口气:“再想想吧,若还是要救,便再来。”
他说完这句话,转过身来面对景玄,只看到后者已经持剑摆好了姿势。
剑魂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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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泽低头啜饮一口茶,淡淡的清香伴随温热晕开在唇齿之间,它闭上眼睛,满脸回味。
发髻苍白的老者与它对坐,皱着眉头一副冷峻表情,正是被誉为家族相星的院首悬央。
“我孙女呢?”老者开门见山,他刚刚进门,青泽满脸客气地招呼他坐下,斟了茶,端了水果,可他不吃这一套。
他从西门卫那里听到了天大的消息,安澜这丫头小小年纪夜不归宿,凌晨竟和一个小兔崽子一起从外面回来,这成何体统?再细问,才知道一同进院的是老猫青泽的徒弟,马上就跑来兴师问罪。
“城外。”老猫答了两个字,显然没放在心上。
“别和我打马虎眼,我知道他们朝南边下山去了,我问你怎么半路上没了行踪。”悬央早以灵觉探查过,两人的气机在城外还能察觉,再向山下却突然不见。
白猫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急什么?送他们一场机缘造化,你该谢我。”
老者的眼中光芒大慑,他霍地站起身,眼看就要暴怒。
“行了行了,在余烬泉。”白猫知道老人的脾气,往常是一副清高儒雅的姿态,但稍一牵扯到这个宝贝孙女,总是容易遏制不住火气。它要再不透个底,只怕老人真会生出拔光自己毛的打算。
“去余烬泉干什么?”老人怒意未消,不善的眼神盯紧白猫。
“你是院首,那儿有什么你不清楚?”
“那柄剑早毁了,能有什么机缘?”他自然知道泉水处的机关,能够联通地下吸取灵力的石室,其中放着上一任族长的佩剑,还有那块石头。
晚年的双岚族长不知起了什么心思,竟用神剑冷琉去劈那块重灵石,结果石头是裂了口,流出能吸收灵力的奇异液体,剑却也卷了刃,失了灵气。
“剑是毁了,剑蕴还在呀。”青泽微笑看着老者,当年的隐秘,它自然不能全盘托出,但讲到这,悬央应该也就能放心。
老人眯起眼看了看白猫,似乎读懂了它脸上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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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玄的灵力倾数灌注在手中的剑上,他向着剑魂冲杀过去,对方也并不再驻足原地,而是同样迎面而上,一斩挥出。
金铁交响,声音久久回荡,少年快步闪开,再看看手中的剑,已经断成两截。
又断了。
如此对撞对斩的场景已经重复了十余次,而每一次的结果都没有例外,剑魂停在原地,少年狼狈躲闪,而手中剑断为两截。
景玄看了看满地残剑,苦涩一笑,即便自己已经能让剑魂出招对敌,这满地的剑却不允许自己酣畅一战。对方只需轻轻一击,便已经没有武器可以撄锋。
如何才能过这一关?
景玄仔细思考这个问题,自己与剑魂的差距,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他甚至可以断定,就算自己在修炼百年,在这用剑一途上,也远远不能达到剑魂的高度。
那么这场试剑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回想剑魂刚刚突如其来的话语,“没有决心,如何救得了人”,好像抓住了什么玄机。
剑魂突然攻杀,这是他在长久沉寂后的第一次主动出击,那平平无奇的一剑下,蕴藏着千万重凶险。
景玄慌忙拔出一柄剑应战,他只敢举剑格挡,不想这柄武器应声而断。锋利的刀刃落下,划出一道横跨肩膀至侧腰的伤口,鲜血飞射而出,溅到墙壁上熄灭了烛火,周围稍稍变暗了些。
“不要!”
少女安澜在一旁惊叫,她以为胜负已分,不用再决生死,高声制止中年人给出绝命一击。
剑魂若无其事地后退几步,并非是听了少女劝告,而是每次出击后都要返回原地,他没开口,说明这场比试依然没有结束。
景玄捂住胸口,血液从指尖渗出,灵力已经消耗殆尽,身体也再没了力气,他重重喘着气,脑海里不断闪过先前战斗的每一个片段。
为什么?为什么每柄剑都会如此轻易折断?那些剑虽然品质不佳,但在先前交锋时,依然能够坚持数十个回合,自己驾驭的本领明明越来越纯熟,为何会适得其反?
决心,决心。
他反复念叨着,什么样的决心呢?
景玄看着不远处的剑魂,那人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身体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颤动,呼吸也平稳如镜,好像根本没有经过激战。
他又转头看了看安澜,少女慌张的神色让人心疼,她的劝告自己竟全然没听进去,现在想来有几分内疚。
他还看了洞中烛火,看了墙壁上缓缓漫流的缕缕黑色,看了沉寂如深海的石头。
少年闭上眼,静心冥想,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安澜!吹掉烛火!”
景玄猛地睁开眼,他高声呼喊,身体同时动了起来,既没拔剑,也没朝向剑魂的方向,而是沿着墙壁疾奔,目的是一盏盏火影摇动的烛灯。
他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伤口因为他剧烈的动作又涌出大片鲜血,但此时已经顾不了许多。
安澜并没有明白景玄的意思,但她听出来少年言语里的焦急,此时绝不能有任何耽搁,赶紧照着景玄的吩咐吹灭一盏盏烛灯。
剑魂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两人动作,没有出手的意思,他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改变,仿佛无喜无悲。
而景玄终于看懂了那副表情,那无关喜悲。
那是无畏,真正的毫无畏惧。
剑魂所谓的决心,便是求死的决心。
景玄看着满地断剑,剑身里映出烛影,惭愧自己不该责怪它们不堪一战,因为是他自己先失去了求胜的渴望。面对剑锋,他的第一个想法并不是将它劈砍回去,而是匆忙躲避。每每轮到自己出招之时,心头却先生出一丝胆怯。
成就一名剑客的从来不是好剑。
石室渐渐黑暗下来,只剩下最后一盏烛火还亮着。剑魂朝那个方向望去,只见突然有人影闪过,之后便是令人窒息的黑暗。
“你既然不过来,我可就过去了。”
剑魂开口说道,他仔细捕捉洞室内的呼吸声,察觉到自己身后的异动,随手一剑刺出。
哧!
利刃割裂血肉的声响。
安澜点起一丝烛光,看到了场中景象。
四尺长剑直入少年腹部,尖端从背后穿透出来,他握紧那只把利器送进自己体内的手,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染得白牙变红,一副面目狰狞。
可他却在笑。
他的另一只手上,一柄断剑昂首挺立,抹过了剑魂脖颈,鲜血淋淋而下。
“我看不见,也就不会怕。”
他这么说着,身体已经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