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后传来一阵温暖,似是有什么人在为自己梳理头发,一阵软糯的香气飘过,像春末盛开的鹿苓花。
迷蒙中景玄想要努力地睁开双眼,却不由自主的在这一阵芬芳中逐渐沉沦。
他静心感受,一对呼吸声此起彼伏,其中一个平缓,另一个,是哽咽?
怎么有水溅在自己脸上?湿漉漉的,好难受,下雨了么?石室里怎么会有雨?
石室……
一片刀光剑影闪过,景玄猛地醒转过来,如同逃离一场噩梦,全身冷汗直流。
眼前是少女清美的容颜,她双眼微红,神色却满是惊喜。
“终于醒了。”
景玄四下里看了看,石室内昏暗寂静,剑魂早不见了踪影,满地残剑也尽皆消失,除过两人,只剩下唯一的一柄剑犹然架在黑石上,仿佛从未移动过。
“他人呢?”景玄晃了晃脑袋,只感觉一阵眩晕。
安澜奇怪地望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眼里满是狐疑。
“你是跌倒时摔坏了脑子,还是从小就落下了病根?”她问。
“难道,是刚刚那种诡异灵术?”
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玄被女孩的回答惊得一阵失神,她言语间竟完全不知道石室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大战,少年看向自己小腹,那处被剑魂一举剖开,致命的伤势,血应该早流了满地。
然而那处衣衫整齐,只沾上了石室里的浮灰。
“我们刚刚被灵术带到这里,感觉好像是被重物从身上碾过,我趴在地上眩晕了好久,你倒是没事,却也不来管我,自己就跑去查看那柄剑。”女孩站起身,回忆起刚刚自己的经历,和少年完全不同。
“然后呢?”
“然后你就晕了呀!没声没响的。趴在那石头上一动不动,我以为你中邪了,赶紧把你抱到离那柄剑远一点的地方。你昏了足有一个时辰,中间好几次心跳呼吸都停了,我还以为醒不过来了。”
景玄思考片刻,知道自己是进入了书里“潜息”的状态,也怪不得女孩会哭,潜息时人如假死,外人看去和尸体没什么不同。
看来先前的剑魂、对战恐怕都是身处幻境之中,只因自己触动了那柄剑上残存的剑蕴,可为什么同样身处石室,少女却没受到影响?他记得先前在讲堂修习,面对折鸳的咒术,安澜也是一样无动于衷,难道她变异的天赋还能破除虚妄,抵御魅惑幻术?
虽然还留有细微疑惑,景玄还是感慨今日已收获颇丰,剑魂的教导还历历在目,让他对剑道的理解踏升了无数个层次。
即便是在幻境里,除过最后目不能视的一击,剑魂也从未瞄准自己要害处出击,行动之间,处处都在传授自己剑势剑意。
景玄回过神,看了看少女,心里满是感激,幻境中是她助自己取胜,幻境之外还要为自己生命担忧。
“怎么受伤了?”他突然发现有些异样,少女的衣袖破烂,手臂手腕上挂满了细密的伤痕。
安澜甩了甩手,满不在乎:“没事,你昏迷之后,我想是那剑在作祟,想用灵术断它,结果发现这下面的石头有古怪,能吸取灵气,我凝聚出多少,全被这怪石吞掉,只好徒手砸剑。可我根本碰不了它,一靠近,就有看不见的剑气钻出来伤人,我试了几次,就成这样了。”
“得快回五大院,给你包扎。”景玄皱了眉头,说不出的愧疚。
“放心好了,灵气能在体内自如运转,我封住了伤口,不流血了。你先想想这剑怎么办。”
“我来试试。”
少女不能握剑,大概是因为没在幻境之中通过考验。而自己已经略微领悟了一丝“无畏”之道,或许能拿得起来。
景玄站起身,走至剑旁,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抓那剑柄。
一声清鸣乍起,剑身骤然颤动,像是感应到了即将被人掌控,却并没有飞刃伤人。
随着少年愈发靠近,那剑鸣也愈发嘹亮,一时间整座石屋如临战场,好似两军对垒之际,两位无双猛将仗剑相持,剑锋交织,剑意滔天而起。
他终于握住了那柄剑,声音戛然而止,只有一副图卷在少年眼前缓缓展开。
他看到海面之上,有女子着红衣,披红袍,执剑奔行,英姿飒爽。她挥剑如龙蛇,搅得四海翻涌,大浪滔天。妖兽自水中刚刚抬头,便被无边的剑锋斩至七零八落。
图卷翻转,还是那一抹纤细身影,竹林中凭剑起舞,衣袖飘摇,眼神所及之处,剑气如影随形,身边凶兽宵小悍勇扑杀,却只在周身溅起一片血雾,尸骨无存。
接下来是群山之中,红衣以绝巅风雪砥砺剑道,四方云遮雾绕,却也掩不住她灵动身姿。红衣长喝一声,潇洒前掠,剑尖直指日月,须臾间天地失色。
……
……
最后一副图画。
画面中只是一位老妪。
她依旧手握仙剑,却早已没有曾经的倾世身姿。面前是一块黑石,她举剑劈砍,像是山间樵夫劈砍起灶用的柴火,反复数次,终于有黑色黏稠的液体从石头的伤痕处涌出。
那剑早已卷了刃,失了灵犀,她把它举在眼前,喟然长叹。
景玄也跟着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双岚族长的过往,画卷纷繁壮丽,画中人风华绝代,却都已经在六百年时间流逝之后,变成了只可听闻的传说。
他再看手中剑。
刃长四尺,柄有九寸,是真正的重剑。剑身既没有血槽,也无精细雕刻,朴实无华,闪着森然寒光。剑柄用蛇纹铁桦木制成,坚固耐用,也算是唯一的装饰。
他正仔细端详,轻触翻卷的剑刃,异变又生。
四周缓慢蠕动的黑流似乎感受到召唤,忽然加快了速度,自黑石被切开的小缝中汩汩流出,朝着景玄站立处聚集起来。
安澜出声惊叫,她看着景玄拿起了剑,似乎有所感触,不敢出声打扰,此时眼看黑流就要攀上景玄身体,她怕有危险,赶忙提醒。
“小心!”
景玄朝地面看去,略微思量,以剑尖轻触,黑流果然攀附而上,点点滴滴隐没与剑锋之中。
仙剑霎时变了颜色,原本通体银白,此时被渗入的液体染得乌黑,随着黑流全数灌入,剑身上竟显露出变化多端的纹路。卷曲的刃像是被重新打造,顷刻间闪出慑人的寒光,再无先前的破旧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安澜看着这副玄妙景象,不禁好奇发问,少年回想起先前映入脑海的画卷,心下已模糊有了答案。
想来这便是双岚族长为后辈留下的造化。
她晚年以剑斩石,并非想要毁去一桩宝物,而是要将两样机缘合二为一,意在为后人开路。
她应该早发现了黑石的神奇,因此将它劈裂,布置与这石室之中,只要有人能通过剑中蕴藏的神秘试炼,便能夺得天材地宝,收为己用。
这自然只是推测,因此他也没向安澜解释,等着回城向师傅求证。
黑流被缓缓吸出,石头逐渐褪去了颜色,由黝黑变成灰白,再化为一地齑粉。
与此同时,昏暗的石室颤动起来,坚固的墙壁转眼间布满裂纹。
景玄想起剑魂的言语,明白自己夺了黑石灵气,这洞室已经维持不住,恐怕下一刻就要坍塌,他赶忙动作,一边出声提醒安澜小心落石,一边解下罩衣,裹了满地石粉。
他自然没忘这救命的材料,虽然不知是否能用,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便绝不会放过。
四象金之力勃然爆发,灵力终于不受束缚,冲天而起,将周围落石引向他处。
头顶闪现一丝久违的阳光,看来此处里地面不远,景玄喜出望外,以仙剑劈砍落石,借浮空术升腾而去。
安澜紧随其后,眼中幽光暴涨,雪澈瞳灵神运转至极限,四周落石都缓慢如飘雪,她翻身躲过稍大的岩石,又将零落碎石击飞出去。
两人配合无间,上升数十米,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地面,坐在陷落的大坑之上不住喘息。
“我受够了!”
安澜突然叫喊起来:“这都是什么鬼机关,先是移形换影搞得人头晕目眩,然后昏了过去,害得我被剑气所伤,现在那个破石洞又塌了,险些把咱俩埋在里面。你倒是得了那柄剑,我呢?余伯要的材料也没个着落。等回去,我非揪掉老猫的尾巴!”
景玄看着少女生气模样,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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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了冷琉剑?”
房间里,白猫仰躺在椅子上,灵活的爪子扒拉着藤制椅背,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看也没看学生一眼。
景玄点头称是,他看着眼前的场景,冷汗直流。
安澜正张牙舞爪地往白猫身上扑去,但她够不到,一层琉璃色结界罩住了青泽,把她隔绝在外,她敲敲打打,就差没一口咬上去。
“行了,别折腾了,你一个初芒境的娃娃,要是能破了这灵术,我也就不用在五大院待了。”
青泽瞄了一眼安澜,劝她别白费力气,后者一脸不甘的坐回椅子里。
先前两个孩子找到它时,它并没有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全盘托出,并非有意瞒着景玄,而是有外人在,不方便开口。
午间悬央过来询问,它更是信口胡诌,一个隐秘的微笑就把院首这种聪明人骗得团团转,让他以为余烬泉里真有什么剑蕴存在。
那可是它守了六百年的秘密,六百年呀,家族里所有人都以为双岚族长毁去了冷琉,把残剑和破石头一起封在泉眼里。只有它清楚,那是怎样一桩宝物。
冷琉本身便是神兵,如今融合了重灵石里蕴含的灵液,已经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仙剑。
如此机缘,除了自己的徒弟,谁得去它都心疼,因此六百年间,它只让当年的落翊去试过,可惜,那孩子失败了。
也幸亏那个叛徒没有求死的决心,否则这宝贝也轮不到景玄继承。
至于同去的安澜丫头,它也早做了准备,特意提醒过徒弟那处的移形换影之术。安澜从没经历过那种灵术的怪异,恐怕刚进了石室便已经头晕目眩,以那种虚弱的身体,根本不可能通过剑中生魂的考验。
如此周全的准备,就是为了景玄能够一举夺魁,所以他此时没有丝毫惊讶。
本来这秘密白猫准备等学生出了重天楼,下山历练之时再告诉他,但既然两个孩子所求之事正好与宝物有关,也就没必要再做什么隐瞒。
可要好好珍惜呀,老猫想,冷琉剑的奥义,连当初老娘那种天才都花了百年时间领悟,谁也不能辱没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