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讲堂修习归来,时辰已是正午。
景玄和安澜两人没打算歇息,潦草吃了午饭,便匆匆向山下赶去。
其实以安澜的脾气,要是没有阻拦,早就径自寻那处泉水去了。无奈白猫搬出悬央这尊大佛,她心里有三分畏惧,这才迫不得已地听完了整场讲学。
景玄心里也急躁,但他知晓重天楼的规矩,不想翘课坏了学生身份。为此他又遭了女孩嘲讽,说他是贪图安逸,轻重不分。
两人决定不带上诺文,因为他重伤未愈,身体不便,况且让外人在山上随意走动,到底是不太合适。等有了好消息,再去给他报喜不迟。
出了城,便是迥然不同的风景。
天咫城虽说历史悠久,但每年精心修缮,连绵的建筑一片华贵壮美。
而眼下这条小路上,灌木横遮竖挡,怪石嶙峋突兀,若没有灵力傍身,绝不能顺畅通行。
景玄走在前面,用锋锐的蜡金开路,他凝聚灵力的手法日臻娴熟,利刃所过之处一片坦荡。
少女安澜跟在后面,她倒是挺不费力,除了用浮空术迈过直立陡峭的断壁或山坡,便再没有什么消耗。
然而她还是满口抱怨,念叨着白猫怎么不直接给一幅地图,害得他们沿路辛苦寻找。现在即便是漂浮上天,那处山泉也很可能掩在雪堆或是林木中,在两人的不经意间擦身而过。
“你说,老猫会不会耍我们?”安澜皱着眉头猜测,一副认真表情,“就为了把我们支开,不打扰它的清净?”
景玄抿了抿嘴,没回答,只觉得女孩心急。师傅既然说了那地方显眼,那到了位置自然看得到,更没必要怀疑。
“刚刚就该听我的,直接用浮空术先行一段路。老猫都说了要走半个时辰,你偏担心损耗灵力,这山上是自家地盘,能有什么危险?”
景玄不禁好笑,少女显然没见识过风雪的威力,这一路是下山方向,坡势也平缓,要是像通往祭月之末的路一样险象环生,那她绝不会有如此轻视言语。
他劈开遮挡的枝蔓,透过重重枯枝看到了不寻常的场景,险些惊呼出声。
“什么东西?”少女并步上前,她并没察觉到景玄的异样,却率先闻到一股刺鼻的铁锈味。
远处是一汪泉水,冒着腾腾的蒸汽,浓密黏稠的液体从泉眼渗出,漆黑色,零星带点锈红。
山上寒风凌冽,四处都应是积雪,那泉眼周围却只剩深褐色的岩石,好像一场大火掠过,造就满地的灰烬。
两人走进了些,只看到黑色液体在岩隙中穿流,沿半圆形绕过一圈,又重新注入泉眼中。他们对视一眼,都想起白猫嘴里“显眼”两个字来。
这四周山体裸露,树木殆亡,加上腾腾的蒸汽和刺鼻的味道,瞎子都不可能略过,确实显眼得很。
景玄在泉眼处蹲下,伸手试了试温度,并不觉得如何灼热,化雪倒是不难,却不至于把树木燃成灰烬,他推测是因为泉水渗入土壤,树木受了毒害,自然凋零。
“剑呢?石头呢?”
安澜环视四周,什么也没看见:“我就知道,绝不能信它,白跑一趟。”
景玄也有点疑惑,他以为泉水至少能容下两人潜游,没想到居然只是一寸宽的细流。但既然师傅说了附有移形换影的灵术,他只用放心触碰便行,不需要管它会带自己穿行到哪去。
“安澜,抓我的手。”
“你说什么?”少女一副看流氓的表情,没想到后者脸上写满认真,于是也就勉强把手伸过去。
这水流着实令人生畏,像是有剧毒,要不是为了救人,景玄绝对不愿意冒险触碰,现在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景玄回忆起在祭月之末穿行时的怪异感觉,心里已做好准备,他深吸一口气,把手伸进泉眼里。
空气突然开始扭曲,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
一切景物都缓慢旋转起来,逐渐变成一个个流转的漩涡。安澜感到自己几乎快晕厥过去,眼前逐渐一片漆黑。
下一刻,连她的身体也像是受到重压一般,被挤成一条细线,和景玄一起被吸进泉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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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玄睁开眼,如梦方醒,身边已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他们似乎身处一间石室,空间宽敞,墙壁上点着烛火,大致能看清全貌。
白猫口中的剑就在眼前,间隔有五六丈远,横在一块漆黑大石上,唾手可得。
景玄没有妄动,他四周观察,看到满壁尽是汩汩的黑流,缓慢涌动,最终汇入神秘大石底端。
安澜单膝跪在地上,大口的喘息,不时发出干呕的声音。她从没经历过这种玄妙的移形换影,重压在胸的感觉让她一阵恶心。
等景玄确认周遭没什么异动,这才敢起身扶少女起来,耳边又听到少女的抱怨:“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灵术……,你怎么不早说?”
“你便是,试剑之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景玄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终于适应了洞室昏暗的环境,这才看清开口的是谁。
一人潇洒席地而坐,倚靠巨石,眼皮垂落,像是还没睡醒。他隐匿的功夫一流,即便仔细如景玄也没能发觉,直到他沉沉开口,石室里才显出他的踪迹。
神秘人站起身,景玄被他的形貌一惊,长发披落,胡须潦草,上身未着衣衫,胸膛上疤痕纵横。他下身穿一件裙甲,腰上围红丝绒腰带,能看出曾经英武的样子。
“可是,试剑之人?”他又问一遍。
景玄这次听清了神秘人的声音,粗粝而缓慢,像不善言辞,他见那人起身后再没动作,放心思考起刚刚问话的含义。
石室内怎会有人?白猫从没提起过,景玄也百思不得其解,洞室内除过一剑一石再无它物,分明不足够维持生活,那陌生人却一副扎根在此的感觉。
他又想了想对方的问话,也是不甚明白,只能恭敬答到:“前辈,我们并非您口中试剑之人,只是想借剑,还有那石头一用。”
把剑融了才多大一点?恐怕都不够做手指的材料。景玄自然得连石头一起带回去。
神秘人依旧半闭着眼,说话像是醉酒般昏昏沉沉:“剑,没有借的道理。”
“喂,大叔,我们拿石头可是要去救命,别为难人呀!”安澜终于缓了过来,她倒是没对突然现身的陌生人有太多惊讶,开口说道。
“拿走黑石,石室会塌,剑就没了去处。”
“那您带着它走呗。”安澜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我便是剑,能去到哪?”
这句话让景玄眉毛一扬。
安澜又出馊主意,她耍无赖的本事天下第一:“那就和我们一起回天咫城。”
“既跟你走,你便是试剑之人。”
神秘人睁开了眼,他转身抓住剑柄,剑尖寒光闪烁:“来,试剑。”
这一番对话,不管女孩有没有察觉其中真意,景玄反正是听得明白。
听到那句“我便是剑”,他便猜测眼前的中年男人是剑中生魂之类的存在,所谓试剑,应该是认主的考验,不通过这一关,谁也别想带着剑离开洞室。
既然如此,那自然就只有应战一条路可走,然而他的灵力刚刚透体而出,顷刻间便全部消散不见,根本无法凝聚出武器。
身边的少女也皱起眉头,显然也遭遇同样的困境。
“黑石会吸取灵力,石室之内,只能用剑。”中年男人面无表情的开口,他手中的剑仅刃部就有四尺长,正称那高大的身形,他接着说:“也只能一人,你,还是你。”
“我来。”景玄挺身而出,可他旋即就想起,如果不能以灵力凝聚,自己连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如何比剑?空手接白刃么?
“可是,我的剑在哪?”他摸着头问。
这次安澜倒是没有笑话他的意思,挺欣赏他的英勇,她不会使剑,只能寄希望于少年。
剑魂轻声回答:“满地,不都是剑吗?”
他话音刚落,墙壁上的烛火猛然窜起,整间石室灯火通明,空间也不再只是宽敞,而是寥落无际,小小房间仿佛因剑魂一句话就容纳了天地。
景玄低头看去,确实,满地都是剑。这些剑本来隐在黑暗里,横七竖八插在地面上,听了号令,此时都显出形来。
他随手拔出一柄,是鎏金龙背剑,刃长三尺,刻着简易的纹路。
“我来了。”
剑魂的表情还是没有丝毫变化,他倾身前掠,手上剑影舞动。
景玄不慌不忙地应对,舞剑是他从小修习的科目,使起来得心应手。
虽然已经许久不用剑,但剑柄入手的感觉依旧熟悉,他一拨一撩,巧妙的化解了剑魂的攻势。
剑魂的剑被他扰动,身形竟有些许不稳,一时间踉踉跄跄,失了先手的优势。
他乘胜追击,一步一进,剑势掠如长虹,一气呵成,把对手逼得连连后退。
然而很快,景玄便觉得有些奇怪。
这应是剑魂的人物,剑招却并不圆转如意,步伐迟缓,出剑也是直来直往,正如脸上的表情一般没什么变化,像是此道新手。
两道身影数次交错,火光自刃间迸发,耳边尽是金钢交织之声。
一旁的安澜看出景玄的剑法巧妙,既快慢相兼又张弛有度,向前则有击、刺、崩、斩,倒退亦可截、挂、搅、压,几次险些命中剑魂要害,却都不巧滑掠而过。
局势如此,少女只想大声喝彩,没想到景玄的剑术如此精湛,竟然能逼中年大叔节节败退。原本看那大叔形貌非凡,还以为景玄已经输了一半。
剑招过百,安澜还在心里暗自叫好,而场中的景玄却已经冷汗直流。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剑魂的剑,明明毫无套路可言,只是随意地横切竖划,却偏偏每次都堪堪击中自己薄弱之处。好像哪怕自己使出再精妙的剑招,也只会被那人面无表情地随意破去。
眼看剑魂已经退到了角落,景玄必须抓住唯一的机会。他挥剑直取剑魂脖颈,后者盯着他的眼睛随意格挡。
就在此时!
景玄脚尖点地,屈膝收腕,身形凌空旋转,剑在半途硬生生终止,划出一个大圆。
剑意抖擞,剑气虚隐,这一抹锋利再次显露之时,已经直指剑魂肋下,而那人身后已无退路。
叮!
交锋声铿锵响起。
景玄瞳孔猛然收缩,他暴起发力,身影拼了命的后撤!直到拉开数米距离,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俯身剧烈咳嗽起来。
眨眼之间,差点入了死局。
他看向自己方才出招之处,龙背剑落地轻响,断成两截。刚刚若是没有及时弃剑,自己恐怕也是同样下场。
“怎么……可能。”安澜在一旁瞪大了眼睛,根本没有意料到局势会突然逆转。
景玄是凭着本能躲开了攻击,只有她看清了电光火石的一瞬发生了什么。
她见到少年虚晃的一剑使出,而那中年人竟也是虚晃着格挡,早在少年转身再出剑以前,他的出剑就已经快斩到了景玄头顶!
他有一双阅尽千万剑的眸子!
纵然你招式变化多端,无非还是要刺我、劈我、斩我。而你杀我之前,我早已杀你!
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剑招,漫长的岁月里他早看腻了那些华而不实。他的每一次格挡斩击,每一次身形起落,都已是随心极意的境界,不再需要任何装饰。
这是没有办法赢的战斗,少年对上的不是剑客,是一颗无缺的剑心。
“景玄,别冲动,我们带不走剑的。”安澜担忧地看着他,先前的一剑伤到了少年肩膀,此时那处已经血流如注。
景玄摇着头,擦去唇角的血迹,脸上是一丝不甘。
他拔出身边的一柄剑,眼睛眯了起来,说出他最喜欢的两个字:
“再来!”
剑魂动了,他没有迈步,没有一点靠近景玄的意思,只是抬手,放下,随意的一斩劈出。剑气冲天而起,如龙卷般像少年袭来,地面翻转破裂,数把剑四散纷飞。
铺面而来的剑气像是一柄柄飞刀,把景玄的脸庞割得生疼,但他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他举剑前冲,剑意在身前勃发,转瞬间已对上那无敌的剑气。
没有任何值得惊喜的结果,少年倒飞出去,胸口血肉模糊,手中的那把剑早已被搅成碎片。
剑气正中景玄的灵络,那一处五彩流光爆发,才使他免遭粉身碎骨的下场。灵力在他体内激荡,以磅礴之势流转全身,却最终没能破体而出。
“别硬撑了,诺文不过是断了一条手臂,而你这样下去会死的!”安澜在一旁拼命叫喊,她想要冲到景玄身边阻止这场试剑,但战场周围却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阻碍,她灵力无法施展,不能穿过屏障,只能在原地看着少年求死。
景玄躺在地上,这一次久久都不能起身,他看着石室顶壁上爬满的黑流,不禁又嘲笑起自己不自量力。
是呀,不过是断了一只手臂而已,命还在就行。
可是,真是这样吗?
安澜,你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去寻死吗?虚弱的时候?迷惑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悲惨的时候?
都不是。
只有失去勇气的时候才会。
究竟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能让人失去勇气,畏惧活着?
景玄知道自己的力量很渺小,他帮不了所有人,可是当诺文背负着痛苦出现的时候,他竟然觉得自己能都深刻的感受到那种折磨。就像是他没有回头的父亲,像是修川狂悖的表情,像是母亲的微笑。
所以他就是要任性一回,他要救诺文,他要救那些背负着悲哀的人,这是他唯一能改变这个世界的事。
少年站起身,他又拔出一柄剑,还是说他最喜欢的两个字:
“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