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树影婆娑,余伯的房间里只点着几盏烛灯,并不明亮。
壁炉周围倒是火影摇曳,辐射阵阵暖意,偶尔还能听到炭块发出噼啪的轻响。
桌上有一件精致木雕,漆红色,刻着珍奇的鸟兽,像是件宝贝。景玄一进门就被这玩意吸引,等把余伯介绍给身边青年,就迫不及待地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就是在这个时候,安澜说出了“再造一支出来”的话语。
少年惊得把木雕直接抛飞出去,顿时一阵手毛脚乱。
“你说什么?再造一只?”景玄瞪大了眼睛,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姿势像是扑飞的公鸡,木雕被他托在脚踝处,差半寸就摔得稀碎。
安澜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没理会,等着老人的回答。
余伯微微笑了笑,他眨眨眼,明白了女孩的意思:“你师父告诉你的?说魂锁道能制造义肢?”
少女欣然点头:“能成么?”
老人思考片刻,走到诺文身边。青年衣衫染血,满目都是一副恳求的样子。
“我得先看看伤。”
他修习了一辈子魂锁之道,造过无数精妙的宝物,也曾有为人续接断肢的经历,可他知道,这是条死路。
余伯回想起自己年少时的不自量力,妄图以魂锁器消除残疾,却只害得续肢之人饱受病痛折磨。
血肉和魂锁终究是两不相容的东西,强行结合,只会落得物毁人亡的下场。这并不是灵术精妙与否的问题,关键在于材质。
那材料必须既坚固,又能融于血肉;既要能贯通灵力,还不能和体内的灵子排斥。这种东西,天上地下难寻,只能靠机缘。
“你今年几岁?修行到了什么境界?”
余伯一边轻触伤口,一边开口问道。
断臂处的伤口很平整,万幸没有波及肩膀关节,保存的也不错,没一点腐烂迹象,一看就是祯岚院的手笔。
“二十五,在孤光初境停留了半年。”这倒是诺文唯一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他之所以能以外乡人的身份在境卫营里一路晋升,靠得就是无与伦比的修行天赋。
老人却摇了摇头:“太慢了,这个年纪,要是能像山上人一样达到孤光境巅峰,或是破入红轮,身体就会强壮许多,万一魂锁器和血肉产生排斥,活下来的可能也更大。”
诺文尴尬称是,忘记了这些人都是“神明”。
“真没办法了么?”安澜的眼里还带着一丝希望,她可是胸有成竹地打了保票,比诺文还不想放弃。
“容我再想一想。”
老人闭目沉思,久久没有说话。
余伯的房间里有山下送上来的落地钟,红木制成,垂着圆形的钟摆。景玄盯着摆针来回往复,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他听到这一番对话,知道即便是魂锁道的大师余伯,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有断臂再续的本事。
但景玄是真想帮诺文一把,不仅为了救命之恩,也因为青年的处境。他们相识不过一个时辰,但他对诺文所受的折磨感同身受。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哀?
明明活了性命,明明从此就可以在山上安枕无忧,他却非要去寻那一处山崖。
山下的事,景玄都听青年讲过,他最受不了别人用平常的语气讲残忍的事实,好像真放下了一样,真不在乎了一样。
谁能不在乎呢?走的是亲人,死了的是心。
这世界上和孤岛一样的人都该是同类。所以他一定要帮他,宁愿被别人当成是同情心泛滥又不切实际的小鬼。
“余伯,您再想想,一定要帮他。”景玄眼神坚定地看着老人。
“办法,有也没有。”余伯叹了口气。
不是他想卖关子,而是这条路的希望渺茫,他说不出口。但是一看到景玄那副无所畏惧的眸子,突然自己也勃然生出一丝信心来。
“能不能成,还是和你有关。”余伯指了指景玄,问道:“青泽的身世,你听过吗?”
“这,不知道,他从没提起过。”
景玄真纳闷了,诸事都是那么凑巧,好像有人安排好了一样。给诺文疗伤的是从小陪自己长大的侍女,能为他续臂的是和他最亲的余伯,而现在连自己的师傅都牵扯进来,这是天要他救人,谁也挡不住。
“禾寰族长之前,领导家族的是一位叫做双岚的女族长,很有些手腕的人物。她晚年退了位,也不想再为家族诸事烦忧,就在荒僻地隐居起来,养了只白猫作伴。
寻常猫只有十二三年寿命,但双岚族长那时还未到大限,于是她喂灵丹,注灵力,让那猫和它一起修行,延长它的寿命。”
“您是说,那只白猫就是青泽大人?”景玄脱口而出,上一任族长仙逝已有六百年,那不就是说师父它至少活了六百岁!
余伯点了点头。
景玄不禁咂舌,可这和续臂一事又有什么关系?他想了想,问道:“难道您是说,青泽大人已经掌握了长生的秘诀?”
“那是禁忌,没人能知道,”余伯示意徒弟不要打断,“重点不在青泽,而在仙逝的双岚族长。
她的天赋传承叫做‘仙涤’,意为涤除一切污秽,是罕见的无属性灵力。所有经过这种灵力净化的器物,都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不会排斥人的血肉之躯,也不会和体内蕴藏的灵力冲突。”
“明白了,当年双岚族长留下的器物,可以用作义肢的材料,而只有青泽大人知道当年双岚族长的隐居地在哪。”
余伯微笑称是。
景玄看向窗外,天还没亮,正好能在夜里赶回五大院,他看向安澜,朝她点了点头。
“我说,余伯呀,这些都是秘闻,您是不是,不该说?”安澜根本就没理睬景玄抓紧时间的示意,她转了转眼珠,听到事情还有转机,也就不再焦急,而是展现出她的顽劣脾性,把小算盘打在了余伯身上。
“臭丫头,又想讹我,这事可就是你……师傅告诉我的!”余伯显然在女孩身上吃足了亏,连说话都打起磕绊。
“那我们就先走啦!”女孩笑得喜气洋洋,手上抓着景玄把玩过的稀奇木雕:“这东西,就当我们保密的交换啦,等弄到了材料,我们再回来找您。”
三人一同向门外行去。
景玄一行出了门,街上黑漆漆一片,他抬头望向主塔楼方向,心里很是思念。满楼都没有亮光,想必小鹿爻和两位姐姐已经睡去,他真想回去看看,但现在有事在身。
他们急匆匆向五大院前行,安澜却一直低头研究着从余伯处得来的木雕,脚下几次都差点绊倒。
“怎么对这件玩物这么大兴趣?”景玄很是好奇。
“你不是喜欢么,我打了你,拿它送你赔罪。以后在重天楼里,记得叫我一声大姐,知道么?”安澜笑吟吟地回答。
景玄知道她又在算计自己了,没敢接过那件木雕,只是略微耸了耸肩:“你还是想想怎么进门不会被发现才好。”
诺文低头行在后面,他没注意拌嘴的两人,心里有些别样的思绪。
他觉得自己太可笑。几个时辰前,仓促地决定放弃生命,将珍惜的人和未竟的宿命抛之脑后;而现在又因为孩子随口的言语而轻易打碎决绝求死的心,凭空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来。
黑影的杀手从自己身上夺走的,看来不只是那只手臂,还有他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勇气。
身为境卫的那些年里,他见过太多断了双腿、沿街乞讨的苦命人,也见过那些在城头被寒冷的北风夺取手指或耳朵的侍卫将领。他们对命运的咒骂声不堪入耳,心里的悲哀却也仅仅存留在那些污言秽语里,一刻也没有摇摆过求生的渴望。
他不想死了,无关那只断臂。
死亡带给他的只有无限的黑暗和骂名,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无限的可能。
到了五大院的西门,三人要暂时分别,诺文绕行回到霄阳给他准备的住处,留下两个孩子在原地头疼如何悄然无息地进门。
“再来打个赌吧?”安澜兴高采烈地看着皱起眉头的景玄,后者正望着围住五大院的浅河一筹莫展。
“不打。”景玄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早领教了女孩的本事,再也不会上当。
“没意思。”安澜撇过头,感觉索然无味,她从腰带上解下那块木雕:“这个还要不要?”
“不要,你留着吧。”
安澜轻笑着把木雕丢进河里。
原本隐在河下的浮石缓缓升起,却不见守门的侍卫出声。
“怎么……”景玄瞪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少女一马当先踩上浮石。
景玄看着她的背影,只听到遥遥的声音传来:
“你不送礼,孝敬孝敬老人家,就指望人家给你开门吗?”
还有这么个门道?景玄瞠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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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玄推开两扇雕花木窗,看了看蒙蒙亮的天色,估计白猫不久就会现身。
他招呼女孩坐下,沏了热茶,顿时满屋飘香。
“你倒是挺会享受。”女孩扫视一圈宽敞的屋子,坐在白猫常躺的长椅上悠哉悠哉啃着苹果,闭着眼满脸惬意神态。
这她倒是说对了,景玄整日闭门不出,就在屋里研究典籍,要是连吃喝的需求都不能保障,那也实在太难为人。
没一会便响起了熟悉的指甲刮门的声音,门外白猫不怀好意的声音传进来:“怎么样,是不是叫人打得鼻青脸肿了?”
青泽常年居于重天楼内,自然对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小姑娘很是熟悉。前一天夜里听了景玄的描述,它就猜到这个徒弟不幸选了安澜丫头做对手,顿时心里一阵欢喜。
吃亏既然是件躲不掉的事,那早来些总比晚来好。
房门打开,青泽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子,还没看清形式,就被从背后抱住,脖子卡在一团柔软里。
“啊,小猫猫,我想死你了!”
“喵!”白猫凄厉地叫了一声,疯狂地想要逃离魔爪,它怒目瞪向角落里无辜耸肩的景玄,发出声嘶力竭的质问:“你这个白痴,喵!谁让你……喵!把这个灾星带到屋子里的!”
它的嗓音是那么绝望无助,以至于景玄都快憋不住自己想笑的冲动。
连师傅也敌不过这个大魔头,自己栽在她手上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闹腾了好一会,安澜才恋恋不舍地把白猫放在桌上,留下后者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
“说吧,怎么回事,悬央的孙女怎么在这?”白猫没好气地看向景玄。
“她是,院首的孙女?”景玄疑惑。
“还能是谁?她的师傅,也就是她爷爷,天策院院首悬央……要不是看在老头的面子上,我挠死她!喵!”青泽警觉地躲过少女地飞扑,险些又被抓在怀里一顿蹂躏。
景玄揉揉眉心,有些尴尬,白猫显然怕极了安澜,它弓着背,短毛炸了起来,分成两束的尾巴高高翘起,像寻常百姓豢养的家猫突然碰到流浪的野狗。
“霄阳长老从山下带回来一个人,这您知道吧?”少年赶紧开门见山,再让安澜留在屋子里,等会她倒是可以安然无恙的出门,遭殃的可是自己。
“嗯,就住五大院旁边,听说了。”
“他断了一条手臂。”
“嗯,知道。”
“我们想给他再造一条手臂。”
“嗯,造呗,关我什么事?”白猫缩在桌上的角落和安澜直勾勾对视,只要少女一有动作它马上就跳下桌去。
“因为需要一些特殊的材料,只有您这儿才有。”景玄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东西?”它看也没看一眼徒弟,全神贯注防备安澜的进攻。
“双岚族长的遗物。”
“不行!”白猫猛地转头看向景玄,没一点商量的余地,但这下它盯不住安澜了,少女一个飞扑把它抱进怀里,得偿所愿。
“不行就是不行,你抓我也没用。”白猫一脸嫌弃却无可奈何地由着安澜梳理毛发,说什么也不松口。
景玄暗暗咽了咽口水,这是他从来不敢想象的场景,平常只要白猫没用尖爪招呼自己的手臂,他就已经谢天谢地。
“那我可就要用刑了。”安澜恶狠狠地捣乱白猫柔顺光亮的毛。
“不是我不给你们,而是我自己也回不了家。”它终于受不了少女的折腾,灵力稍稍外放,像蛇一样从怀抱里滑出来。
它跳到地上,抖了抖身子,短毛又变回整齐的样子,解释道:“家里破铜烂铁多得很,拿一两件给你们去用也没什么。但老娘临走前把我赶了出来,在家里下了禁制,没人进得去。”
“为什么要封起来?”景玄觉得奇怪。按照余伯的说法,那处地界该是双岚族长晚年隐居时的住处,那时她已经不再负责家族事务,按道理不该有什么隐秘。
如果说是不愿让人窥探自己的日常生活,那也不该把青泽排除在外。听白猫的意思,双岚族长所用的封印极为特殊,甚至在六百年后它也依然无法进入,究竟何种奥秘需要如此守护?
“她人在磬天墓里,问她去。”这个无赖回答没人能反驳。
“那你再想想,哪还有族长留下的东西?”安澜把脸凑到青泽身边,好像白猫只要说出一个不字,就立马要给它点颜色看看。
青泽看着这两个孩子不死心的表情,想不到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如此坚定。
那处禁地是不能让人去的,但确实还有样东西留在他处,反正放在那也是浪费,不如就送给他们折腾。至于拿不拿得到,那可就不是它操心的事情。
白猫这么想着,看着着急的两人,也就不再藏藏掖掖:“知道你们的意思,要用被‘仙涤’净化过的材料?不难找,山上就有。”
景玄的眼睛亮了起来。
“城东南角有一条小路,向下山的方向走半个时辰,到岔路口有一汪小泉,谁去过?”
两人都摇了摇头,城外的地方除了祭月之末,景玄就只去过千烛壁。
“那也无妨,泉水显眼得很。”白猫又问景玄:“祭月之末塔身上的灵术,你应该见识过吧。”
景玄点点头,这他倒是记忆犹新。是移形换影之术,手指稍一触碰,即刻可从底端穿梭至塔顶。那种身体在管道中流动的感觉,经历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
“嗯,泉水也附了同样的灵术,到时候别太惊讶。”
“可是,我们要找的到底是什么?”安澜迫不及待地问。
“老娘的剑,”白猫张大嘴打了个哈欠,“还有把剑砸成废铁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