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里落叶满地,随着冷风被吹上峰顶,似一艘艘无帆的小船驶过银白的雪面。
少年静静地站在原地,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无奈。
现在他恍然大悟了,为什么青泽今天没多提一句讲堂的事情,为什么它满脸欢喜地送自己出门,这白猫早料到了此时的情景,巴不得自己自投罗网。
“怎么,你不是怕了吧?”小女孩招手挑衅,微笑已挂上唇角,她的衣带凌凌飞舞,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
这哪里是讲堂里乖巧的学生,分明就是一只好斗的雌狮。
虽然知道是师傅的安排,景玄心里还是有些纠结。
要是个男孩子和他一起上了千烛壁,那这场切磋倒是好事。四个月来闭门造车,只怕自己早忘了对敌的招式,正好能借这个机会温习。可如今是姑娘家打上门来,他既不想被女孩轻视,也不能真伤了她。
既然躲不掉,那也只能暗自留几分力。他想到这儿,灵力稍稍凝聚拳峰。
看到景玄终于有了些斗志,小女孩巧然一笑。
她听师傅说起过景玄的身手,能和天才修川打成难解难分的局面,自然有些斤两。
但她心里不服,总觉得是这小子占了天时地利的缘故。她手痒着想要和他切磋,却迟迟不见人到讲堂来,只能作罢。没成想盼了好久的对手,今天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两个小鬼头各怀心思,都觉得自己已经稳操胜券。
景玄先动了,两人所站之处是峰顶的一小处平地,他背靠稀疏小林,女孩身后则是深不见底的山沟,这地势不容人躲避,谁先出招便占了先机。
他衣袖一挥,几束冰锥飞射而出,锋利的尖端闪着寒光,眨眼间穿过数米的距离。
他身形紧随其后,脚步急进,准备绕到女孩身侧,不需要出手重击,只要能擒住对方手腕,这场比试自然宣告结束。
可惜事情根本没照景玄料想的发展。
冰锥没对女孩造成任何影响,她猛然后仰,弯腰如弓,双手撑住地面略一发力,整个身体就像车轮一样倒转了一圈,脚尖正点在悬崖边沿。
冰锥在积雪中炸开,纷飞的雪花倒成了最好的隐蔽,女孩的身形眼看快要坠入悬崖,下一刻却突然消失无踪,等景玄冲进雪雾扑了个空,再抬头时才看到女孩正在平地的另一端掩面娇笑。
“你也太慢了,像只笨牛,”女孩咯咯笑个不停,“这样你也能碰得到修川?师傅骗人呢吧!”
她虽然嘴上嘲弄,心里却没有丝毫轻视,冰锥只是入门的招式,并不稀奇,但他紧随其后的身形灵动敏捷,显然精通格斗技击的招数。
“你怎么去的那边?”景玄好生奇怪。
他看见了女孩翻身躲避,那速度很快,却也不至于逃过他的眼睛。
他自雪雾里进出一趟不到半息,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对方竟能跨越十数米的距离,不仅从必经之路上逃过了自己的攻击,甚至此时还站在自己动身时的地方,这种速度,他只在修川的嬉月之影上见过。
可家族里不会出现同样的传承。
“记性真差,”女孩拨开头发,让景玄看清她幽蓝的眼眸,那双眼睛在夜空里闪烁,一如高挂长夜的星辰,“我说过,我是‘永燃瞳灵神’雪澈的女儿,他已经为家族使命埋骨墓中,但天赋的传承永不断绝……”
“没听说过瞳术能移形换影!”没等她说完,景玄就出口反驳,他对这种传承有些了解,断定女孩在信口胡诌。
“确实不能。”
少女的眼帘低垂下去,有雪片恰巧沾上她的睫毛,月光覆面,映出她皎美而苍白的脸,“聚神石曾对我说,‘当生命逝去,我们能做的只有缅怀’。它劝我不要继承父亲的天赋,因为和我的身体并不契合。但是我坚持。”
“我的身体改变了‘瞳灵神’,传承已经不是它本来的模样。现在它叫做‘雪澈瞳灵神’,风雪所及之处,我便能驾驭孤光上境的力量。”
景玄没有掩饰他的惊讶,变异的传承他只在书里见到过,没想到自己无意间选择的对手,就身怀这样珍惜的天赋。他看了看满山积雪,这才明白为什么女孩带自己来看千烛壁,五大院里可没有风雪,这里才是她能全力施展的地方。
“你要是没留什么绝技,可就要倒霉了!”
女孩看着景玄呆在原地,全然没了怀念父母时的忧伤,甚至调皮地出言嘲讽。
眼前这小子虽然还没展现出什么过人的手段,但人倒不真是个傻瓜,要是今天自己把他打趴下,那日后在讲堂一定要多照顾一点。她这么想着。
景玄脸色沉静如水。这段时间里他每个白天都在诵读经典,夜里则独自研习“’四象方圆”的奥秘,房间里的烛灯换了一盏又一盏,也昭示他的实力已不同往日。刚刚的出击只用了四五分力道,接下来才是好戏登场。
这一次是女孩率先发动,她双眼幽光闪烁,起落间风雪飘零,一记手刀直劈景玄面门。
明明看着柔弱的身体,招式却简洁凌厉,不给对手留丝毫退路。
这正合景玄的心思,灵力的增长总要依靠长久的积累,就算他再熟悉自己的天赋,没了祭坛源源不断的灵气补充,也不能任意发挥。刚刚仅仅是几束冰锥挥出,就让他觉得有两分消耗。
而体术是他从小磨炼的技艺,招式早已烂熟于心,还有自小登山锻炼出的体魄支持,没道理会在这方面落败。
景玄任由女孩欺近身前,侧身让过她附满冰霜之灵的拳头,双手隐于腰间蓄势待发,捕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下一刻,他突然动作,一手擒住对手手腕,一手撑在她大臂,轻喝一声“起”,少女的身体顿时被他甩在半空,眼看就要摔在冻硬的雪地里。
凌空的少女毫不慌乱,她扶住受制的臂膀稳定身形,收腰弓腿,半空中蜷成一团,两脚瞄准景玄肩头奋力一蹬。
一切完成在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相背飞出。
“你敢摔我!”
女孩以一个极不优雅的姿势趴在地上,反向的力让她直接埋头进了雪堆,她站起身,准备好好和这个家伙理论一番。她的脸因为积雪摩擦而变得通红,散落的蓝发还挂满雪沫。
景玄满面歉意地揉了揉脸,他也不好受,根本没料到女孩的反应如此迅捷。他怕真下了重手,因此转身投掷的时候身形一滞。
这下可让他遭了殃,对手本来瞄准肩头的双脚正好蹬在他脸上,现在鼻血已经淌进了嘴里。
瞧着对方狼狈的模样,两个孩子都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须臾又极为有默契的同时收敛笑意,眼神里都没了轻视对方的意思。
“再来。”
景玄双手交叠胸口,水滴形印记流光溢彩,灵力在拳峰处酝酿。
冰霜之灵不是他的唯一倚仗,群山之中金晶是绝佳手段。他早听青泽传授过四象的奥义,金之力并非只联通金属,凡坚固刚强之物都能为己所用。
景玄放低身形,饱含灵力的双拳直入地面,坚固的岩石在景玄灵力驱使之下震动起来,细微的裂纹率先撕裂积雪,而后翻涌的土块竞相涌出。
仅是呼吸之间,峰顶的狭小平台已经没有女孩立足之地。
“咦,你同时修习两种属性的灵术?还都能做到念动?”女孩借浮空术遁离地面,语气里有几分惊奇。
灵力受体质掣肘,按理说两不相容,她确实见过几位能同时精通两系灵术的天才,不过那终究是少数,此时不由对少年生出几分佩服。
“师傅还没有教过我灵术,这是天赋传承,四象方圆。”景玄嘴上解释,灵力却依然源源不断的注入地底,他没想用地动困住女孩,决胜另有他法。
“怪不得你不需要……你干嘛?”
女孩正在言语,突然间察觉到了异变。地底灌注的灵力终于爆发,碎石崩飞向四面八方,将她的身影笼罩其中。
躲避已是奢望,她开口时已经失了先机,浮空虽然是基础的灵术,未达精通者却不能灵动穿梭,眼前飞石铺天盖地,四下里早没了退路。
景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启灵半年就能胜过讲堂里研学数载的对手,心里自然有些得意。他早算到浮空术的弊病,因此才会以地动逼女孩升入空中。
然而他终究还是小觑了对手。
漂浮着的女孩推出两掌,雾霭般的冰霜之灵迅速聚集,她眼中幽光慑人,嘴里念念有词。
“伏灵道·冰锁霜结。”
随着她一声令下,坚冰凝聚的盾墙凭空出现在少女面前,碎石碰撞其上,发出咚咚的闷响,稍大或尖利的石块在冰墙上刮出乳白色的擦痕,却不能伤到它的主人分毫。
破弃吟唱!
这是仅次于念动的施术法门,说出伏灵的名字便能展现其威能,寻常人在第三境红轮才能掌握,怎么能是一个初芒境女孩的手笔?!
没时间留给景玄惊讶了,女孩驾驭着盾牌俯冲而下,她正好用光了灵力,顺势把冰墙砸在地面上用作开路的工具,只一个起落便到了少年面前。
糟糕!景玄已经来不及出声阻止,女孩前冲的势头太快,他也根本没准备好御敌,身后便是万丈悬崖,她怎么如此不顾后果!
只有重演刚刚的手段了,他必须先退半步,准确的接住女孩肩头,再弓腰发力把前冲的势头卸在空中,最后借力把她甩飞出去。
大不了摔狠一点,也不至于两人一起翻落悬崖。
他神思急转间,身体已经动作,这一套计划绝不能出丝毫差错,否则就是双双毙命的下场。
景玄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双脚都已陷入积雪,两道身影眨眼间撞在一起。
女孩的肩头如他所料的送进怀抱,他稳稳接住,心中一喜,却恰好瞥见女孩咬牙切齿的表情。
“拿石头砸我?”
根本不在乎性命之忧的少女猛地仰头,景玄只看到发丝飘零的脑瓜在他眼里逐渐放大,紧接着鼻梁一阵剧痛。
下一刻便是两人一齐向山崖下栽倒过去。
“小心!”峰顶稀疏的林子里窜出一个声音,那是景玄在悬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看着扑倒在怀中的女孩,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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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文睁开眼,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
这是他来到天咫城的第三天。
城池的名字是救他的中年人告诉他的,他倒觉得应该叫圣地。
因为城主人是黑影杀手都畏惧的人物,而且北陆的地图上,静安荒原的尽头是穹海,别说城池,连此时他身处的群山都未曾听闻。
传说中的乐土,自然就是圣地。住在圣地中的人,自然就是神明。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却发现神明们似乎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房间里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不像是无欲无求的神仙居所。
他起身下床,看了看空落落的袖管,苦涩叹息。
伤口在他醒来时就已经恢复了大半,但手臂是接不回去了,替他医治的那位仙女为此没有少埋怨救他回来的大人物,怪他没有把那节断掉的手臂一起带回来。
好像是叫做丽柏,和珂珂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连埋怨起人来都温柔如水。
他被救的当天夜里就清醒过来,带他上山的红发中年人问了些艾瑞玛城的事,他都一一如实回答。
隔天叫作丽柏的仙女又来,攀谈中才得知原来她只是城中侍女,竟那般为自己的断臂说话,真不怕大人们责罚么?
城是王歌家族几千来的驻地。王歌?这名字耳熟,可能在典籍中见过,但一时也想不起来。他没为难自己,起身四下去转了转。
第三天便再也没有人理他。
门口的另一位侍女说,自己可以在城里走动走动,反正不该去的地方,外人也进不去。若是想要赏景,沿西边的山道向上便有一座小峰,下临悬崖,云雾缭绕,是观景的好去处。
前半句话他前一天就已经知晓了,因为昨日刚走到一条浅河,看到一座宏大宫殿,隔空就传来阴恻恻的声音劝他回去歇息。
此时已是黄昏渐晚,窗外一片暮色,远处依稀可见浮云被映成一片金黄。诺文决意动身,去下午侍女所说的那处小峰,登顶该是半夜时分,可如今他这无用之人最多的,不就是用不尽的时间么?
诺文缓步慢行,景色尽收眼底。这一路建筑奇丽雄伟,凡人终生难得一见,他有这个幸运,却没有旅人的闲情。
他早已不是半年前那个踌躇满志的青年,心中如燃尽的香灰。所有的烦思忧绪,所有的恩怨情仇,都随那一只断臂永远地留在了荒原里,再也不会被提起。
他走上一条登山小道,林立的塔楼被他落在身后,城池渐远,层云渐近,风雪声悄悄吹了起来。
等他回过神,眼前是一片稀疏小林,这处山路回转,正是他要寻的地方,待到峰顶,应该就会有一片悬崖。
既然赏够了景色,那这无用的时间也就该早些结束。
隐隐间有打斗声,诺文有些奇怪,这是神明们修炼的地方?那似乎外人不应该踏足。
但那份顾虑转瞬间也就烟消云散,他看着自己的断臂,自嘲的笑了笑。
想那么多有何用呢?只需纵身一跃,尘世的种种纷扰便尽皆了去,神明早见惯了生死,不会怪他冒犯。
他快步向前,视野一片开阔,却看到两个孩子仰身向悬崖下倒去。
“小心!”诺文大声喊道,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崖畔,从峰顶云雾缭绕的样子就知道悬崖深不见底,两个孩子失足落下,只怕连尸体都找不到。
他探头出崖,看到毕生难忘的场景。
刀削一般垂直陡峭的崖壁上,少女一手抓住少年手腕,一手紧紧扒在岩石缝隙处,鲜血流满手背。
她疼得面容扭曲,却还勉强咧开嘴笑,冲着吊在半空中紧闭双眼的男孩说着话。
“这下,服了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