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袭白衣迈步出门，气度如来时一般卓尔不凡，至于满地有几人痛苦呻吟，几人颓丧啜泣，他还有要事去做，没功夫关心。
咒术！几乎在折鸳开口的同时，景玄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沉默思考了半晌，直到屋门轻响，也没能把这位院首大人的手段摸个通透。
这大概是某种魅术，精妙绝伦的魅术，也就是书上讲能蛊惑人心的伏灵道。
但什么时候中的招呢？折鸳进门时？还是他站在讲台上凝望众人时？他又是以什么作为媒介的？
既没有咒语，也不见结印，最有可能是念动，老师说过那是最高超的学问，只用眼神轻扫，意念所到之处，伏灵尽显威能。
宽阔的空间里寂静无声，陆续有醒转过来的学生缓步离开，脸上带着与景玄如出一辙的沉思表情。
王歌家族鲜有鲁钝之辈，虽然他们一时间被折鸳的手法迷惑，却立刻能在回神之后，细细斟酌这一课的深意。
重天楼讲师中异人无数，学生们早已习惯了千奇百怪的授课法门。
曾经有位长老入堂后片语不言，只是两手托盏，席地闭目静坐，模样如酣睡。
学生当时都疑惑不解，只好陪着一起入定，不想一坐三日，直至长老起身离去，众人才发觉每个人座下地板上，不知何时竟用茶水写就了各种千奇百怪的符号。
自然，那是他们冥想时自己写下的。
而在长久的静默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能弄清楚。
诸如此类情形数不胜数，只是景玄第一次到讲堂听课，不由得感到新奇，因而久久回味不肯轻易离去。
“你呀，想破脑袋也想不透。”女孩开口打断景玄的思考，后者闻言看去，发现屋里只剩他们两人相邻而坐。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对于这个女孩，景玄也有几分好奇，她看上去明明有股浓浓的书卷气，说起话来却活泼俏皮。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女孩的大眼睛眨了眨。
这不是个问句，景玄只能呆呆点头。
“你要是能以后每日读书给我听，我就把折鸳大人施术的奥秘告诉你，怎么样？”那抹奸计即将得逞的笑意在她嘴角一闪而逝。
景玄看着女孩那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心里对她的渊博多识已信了七八分，他求知若渴，但心底里骄傲脾气作祟，有些犹豫不决。拒绝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于是场面一下沉默起来。
“切，小气，没意思。年纪不大，倒是把面子看得挺重。好心告诉你得了，免得你苦思冥想，整夜睡不好觉。”
小姑娘见景玄纠结着不肯答应，顿感索然无味，沉沉地开口说：“折鸳大人所用手法，并不是寻常咒术，而是他的天赋传承——不乐姬。
我们的传承虽自外而来，却由心而发，不用修行就可以‘念动’。你想想看，你自己的天赋传承是不是也可以随心施展，不需要咒语之类的驱动？”
神灵传承的奥妙，并不能一言蔽之，这一点景玄深有体会。
他灵力初启，自祭坛脱出时，就倚仗刚刚获得的传承之力与已经修行五年的修川大战一场。
虽然那时处处被压制，但那凭借本能全力施展的场景已经足以说明传承之力的强大。
这种力量虽然是后天所得，但却与自身有着无与伦比的切合，仿佛原本就脱胎自一处，在长久的分离后又终于重逢。
“至于不乐姬，我听说那是一种很邪魅的传承，能夺人心魄。驾驭之人只要抖抖手，瞬间就能让千万人丧失神智，变成行尸走肉。”
小姑娘继续讲到，“传闻中折鸳大人为了掌控这项传承，闭关七十年炼化不乐姬的邪气，不仅如此，众长老还在他出关后祭出天镜醒灵阵为其稳固心神，生怕他受不乐姬侵染而误入歧途。
所幸，大人他不负众望，不仅完全涤除了污秽，还接连破境，百岁入天魄，现在已是家族最年轻的院首了。”
这道听途说的解释，也不知道靠不靠谱，景玄却偏生信了，也许是那女孩子满脸认真表情的缘故。
但旋即他又生出新的疑惑来：“怎么会有这样……这样……古怪的传承？”
他原本是想用险恶两字来形容，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对院首大人太不尊敬，于是急忙改成古怪这个听不出好坏的词。
小姑娘早就看穿了景玄的心思，她翻了一大个白眼，语气里满是鄙夷：“你这小孩，不光小家子气，想法也这么世俗，我族天赋都传承自上古神灵之力，善恶之分，全看继任者的心性，折鸳大人要是有异心，过得了聚神石那关？”
景玄满脸委屈，他只是单纯的好奇，怎么就平白遭了这一通嫌弃？看女孩的模样，年龄也不见得比自己大多少呀，怎么就一口一个“你这小孩”呢？
他心里虽然也有寻常孩童的不服气，此时却没有再作争辩，不想失了男子汉该有的风度，于是他转移话题道：“你很喜欢读书？”
女孩的笑脸顿时灿烂起来，她骄傲地合起那本厚重大部头，露出破烂封面上的几个大字。
“《溪涧花闻》？这不是……”
没等景玄话音落地，女孩立马伸手去捂他的嘴巴，她匆忙地梗着脖子扫视一圈，确认这教室里再无他人之后，才凑在景玄耳边说道：“小点声！要是被师傅发现我看这种书，他非把我屁股打成八瓣不可。”
景玄偷偷乐了起来，他以为女孩正用心研读什么孤本秘籍，不想看得却是凡人世界的男欢女爱。
这样的书，自己早在那白猫的斜眼暗示下读了好几大本，虽然讲些倾慕爱恋的事，但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怎么到了女孩这，竟成了偷偷摸摸才敢瞧上一眼的淫词艳曲？
不过那位师傅倒是让景玄钦佩，居然能治住这古灵精怪的丫头，一物降一物呀。
等两人一并出门，才发觉已是正午时分。困在折鸳咒术里的时间远比想象中的久。
身处五大院结界之中，并看不到真正的日月星辰，结界幻化出的阳光从穹顶撒下，夜里银辉便取而代之。
这时的风景很美，但拘谨的小男孩并没心思享受，他有些不知所措，和哼着小调的女生并排走下台阶，中间隔着三个人的距离。
“吶，我又有个主意。”小女孩转过头来对着景玄笑，后者只感觉脊背一凉，“千烛壁，去过吗？”
景玄摇了摇头。
“就知道你没去过，”女孩笑得更开心了，她一大步迈出去，留给身后人一个俏皮的背影，“晚饭之后，到这儿来，我带你去。”
“可是……”景玄想说下午白猫肯定要来问讲堂的事，要耽搁的久了，晚上就会来不及。但解释的话没说出口。
“就这么定了啊！”女孩跨上坐骑，来接她的是一只大貘，弯弯的脸透着憨气。它哼哧哼哧地喷出鼻息，潜入云海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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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有三个地方是毫无生气的，祭月之末、封印所，还有一处便是千烛壁。
这倒是个很容易顾名思义的去处，坚硬的岩壁被凿出零碎的小洞，长明的烛光在其中荧荧闪烁。
景玄最终还是跟着小姑娘来了，他向白猫如实说了缘由之后，那家伙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放他出去，临走前还笑嘻嘻地送他出门，叮嘱他要和人家好好相处。
他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可猫笑不比人笑，景玄揣摩不出其中的深意。
小姑娘一路蹦蹦跳跳，景玄跟在后面一阵尴尬。
他鲜有机会能与同龄人相处，女孩子就更不必说，此时交流的本领显得捉襟见肘。
千烛壁在五大院的东北方向，沿着山路要走上好一会时间。
这路途像是受刑，景玄不开口说话，女孩儿也不理他，两人之间有一种特别的默契，谁先开口说话谁就输了。
太阳落山，星星窜出来不停眨着眼，这天象都是结界幻化出来的，美得太不真实。
小女孩的背影映在景玄眼里，他虽然落在后面，却仿佛能看见她的笑脸。
记忆里还有另外一个女子也是如此永远笑着，那笑容凝结在棺椁中，能把冰晶都融化。
有一点聚神石说得没错，景玄真的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学会循规蹈矩，才不是迂腐，而是他不懂得如何亲近。
他和余伯有着师生之隔，与托莉雅和丽柏之间也蒙着层说不清楚的纱。如果没有伪装，他会像是暴露在空气里的鱼，有种无能为力的窒息感。
第一个能走近他的大概是那只白猫。它对他是毫无顾忌的。
别人看重的那些身世地位，在青泽眼里通通不值一提，它做它该做的事情，什么也困扰不到它。他们两人之间简单的纯粹，一个教一个学，不掺杂其他，景玄喜欢这种关系。
眼前的小女孩好像也是个那样自在的人。
“喂，你在发什么呆？”不知什么时候小姑娘走到他并排，眨着大眼睛问他。
“我……”景玄顿了一下，他没料到女孩会先开口说话，没想好用什么掩饰内心的想法，“我在想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被逗乐了：“瞎说，你不问出口，一辈子你也不会知道。”
两人穿过稀疏的林子，登顶一座小峰，四处平缓宽广，周身一览无余。
千烛壁赫然映入眼帘。
峰顶之下是一处峡谷，谷底雾气迷蒙，两端延伸到视野尽头，对岸的岩壁灯火通明，谁也想不到峰回路转处是如此图景。
“这里很漂亮。”景玄由衷地感慨。
“是，千烛壁之后是磬天墓。那里已经是绝景主峰之外，要越过山谷才看得到。”
女孩轻柔地说，“家族的先辈们都埋在那里，每有一个族人进入磬天墓长眠，岩壁上就会亮起一盏烛火。烛火永远也不会熄灭，因为灵络作引子，燃烧的是灵气。”
“快，跟我来。”女孩拉起景玄的手，领他去看这面岩壁里的一盏烛火。
“在那，那是我妈妈，‘凌风之奥’芝瑗，”她又指向上方，“那是爸爸，‘永燃瞳灵神’雪澈。”
她的语调是那样轻巧，没有重量，感觉毫不费力，但景玄听在耳朵里，却弥漫一股浓浓的悲哀。
原来她也是一样，是一颗飘零的微尘。
“我六岁的时候他们下山，很久都没有回来。师傅说，如果还想再见他们的话，就来这里。”她说得可真自然，就像这事情不是在她身上发生的一样。
“所以你经常来这里么？”
景玄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薇拉那温柔的微笑，但他的妈妈不在这里，她被封在冰棺里。
女孩摇了摇头：“不，我很少来，平常也不会想他们，想到了就会哭，我不喜欢哭。”
她纤细的身形裹在披风里，声音不抖不颤，但景玄还是看见她眼眶里的晶莹。
“都过去很长时间啦，现在小孩子也长大啦，喂，我说，你怎么比我还伤感呀。”
女孩侧过头看景玄，她倒是不需要别人来安慰，可此时这个男孩比她更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没什么，还在想你名字的事。”景玄信口胡说。
“你倒挺喜欢把自己搞得神神秘秘，和师傅说得一点都不一样，他说你古板的像是木头。”
“师傅？他认识我？”
“家族里没人不认识你，孤夜原家的小少爷，启灵日那天闹出那么大动静，你早就出了名了。”小女孩眼神里有点揶揄的意思。
这在景玄的意料之外，早上在讲堂时，同学们都只斜瞥过他一眼，现在想起那些表情，原来里面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意思。
“今天带你来这，是因为讲堂里有个规矩，新来的人要选位子。”
“什么意思？老师从没给我讲过。”
女孩又露出狡黠的笑意。景玄看得缩了缩脖子，他发现看过她这么笑的人总要倒霉。只见她盈盈地说：“简单，规矩就是，和我打一架。”
“啊？”景玄正看着千烛壁，想努力看清那些壁龛下面刻得小小的字，听到这句话他猛地转头看向女孩。
“今天你进讲堂之后，是不是看到地上事先预备了蒲团？”
“是。”
“那你是不是选了一块坐了？”
“是，怎么……”
“你是不是坐在我旁边，周围再没有别人了？”
“对没错，可是这有什么问题？”
“一点错也没有，这就说明你选我当了你的对手。”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女孩歪着头看着景玄，“大家来讲堂，都是为了择师，前排是离讲师们最近的地方，但位子就那么几个，总不能谁都上去坐一坐。
要是都你争我抢，那讲堂里可真要乱了套。所以学生们私下约好，等新来的人选好了蒲团，离他最近的学生就得去试试他有没有坐上去的资格，打一架，谁输了，就留下蒲团，自觉坐到角落里去。”
景玄有点无奈，他无意搅和到这桩麻烦事里来，更不想因为座次的事与谁起了冲突。他已经有了师承，只要能听见讲师们授课，那坐在哪里都没什么差别，他摊着手商量：“你要是不喜欢我坐在身边，明日我就退到门口去，肯定不打扰你看书。”
景玄说话的功夫，女孩已经退到了三丈外的地方，她摆开架势，有模有样。
“你搞错啦景玄，规矩的重点不是座位。”她说，“是打一架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