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笼罩天咫城的结界也随之黯淡下来,城内云朵和星光相应生辉,比真实天空的景象更加灿烂而安宁。
沐浴着荧光的海觉顺着檐廊匆匆走过,周遭的美景丝毫没能勾起他驻足停留的兴致。
他正潜心沉思,因而脚步声显得格外沉重缓慢,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的响声。
若在往常,恼人事搁在眼前,他早就一通打杀了去,但今次却不能轻举妄动。
族长的位子他海觉不在乎,下面却有的是人觊觎,禾寰的年纪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没到最后谁也不肯放在桌面上说。浊北这小子太莽撞,一点没考虑过这一问会牵出多少明争暗斗,怕是做久了引渡人把人情世故都忘了个干净。
海觉有点怀念他年轻时候的那个年代,家族里根本没有什么争权夺利的气象。禾寰的地位稳如磐石,上下一片和睦。
如今为了巩固封印,太多分家被传召进天咫城,世俗的习气也在这里发展壮大。
今天那端倪就显现出来。
先不论家族的青壮派会作何感想,就连向来置身事外的飞霖都自告奋勇,显然各个派系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海觉不怕乱,有五大院首坐镇,众长老从旁压制,那些分家家主就算真有什么小心思也翻不起风浪。
他怕的是变。
一旦新族长继位,很多老一派的做法就都会中道而止,到时候家族该出世还是入世,在七大镇守中该如何自处,山上山下的资源又该如何处置,这些问题,再也不会是一个人说了算的。
别看是小事,但变故总是积少成多。
海觉走的这条檐廊位于枢机院飞星宫浮岛最南边,由东向西包围住整座飞星宫。
沿路的护栏之外是翻腾涌动的云海,有根根盘旋的藤枝结成小道,在层云中上下串联,通向不同的浮岛。结界拟化出的星光一片片撒下来,景色幽然曼妙。
“海觉族叔。”
穿廊而过的微风还没吹散海觉的烦忧,一个人影就不紧不慢的追上来与他并肩齐行。
“您有心事。”来人是霄阳,他比海觉高出一头,火红头发与清冷的夜色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想千年之期?”
海觉怂了怂肩,不奇怪会被霄阳猜中想法,他的心思向来写在脸上。
“我还以为,只有年轻人才会沉不住气,生出些不知所措的想法。”霄阳轻笑道。
“他是你父亲,关系不同,担忧也不一样。”海觉回答。霄阳是个不错的后生,很多事比家族里那些老顽固看得明白。
“是,现在大家都一门心思忙着帮继承人上位,我却还在想二三十年之后,老头子身上又会发生什么。”
“能是什么?烟消云散,重归宇宙之间。”
海觉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但他的眼神刚对上霄阳的脸,发现这后生神色间竟隐隐有笑意。
他想到浊北那一句“很多事要早做准备”,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怎么,你觉得他能跨得过去?”
海觉停下了脚步,他目光灼热地搜寻,急切地想要找出些蛛丝马迹。
而霄阳只吐出一个字:“难。”
海觉皱起眉头,有些不满,这小子害得自己七上八下。
也对,四千年了,自神灵绝迹,人类修神的道路也被彻底阻断。
“却也不是绝无可能。”霄阳开口说道,“他离那条路很近了,比其他家族那些隐藏起来的老怪物都要近得多。”
“老哥他透过底?”
“没有,他的心思别人怎么猜得出来。”
“那就是你还不明白了,再过两百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懂了。”海觉平复心情,确信霄阳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他摇了摇头:“神是神,而人类终究是人类。”
霄阳不置可否,两人又沉默同行了一阵。
“还有件事情,”霄阳说道,他犹豫了很久,此时还是决定不再隐瞒:“带那个山下孩子回来的时候,我在追杀他的人身上留了印记。”
“追踪咒?”海觉挑了挑眉毛,他心思都放在家族的变故上,对这些小事提不起兴趣。
霄阳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但现在却找不到他了。那人刚刚离开荒原,印记便被去除。”
“对方很强?”海觉有些疑惑。
“这正是让人担心的地方。我放走的杀手有灵象境巅峰实力,在普通人类之中算是高手。”霄阳回忆着昨天傍晚的情形,语气有些凝重:“因此我特地用了很隐蔽的手法,那种灵纹印记并不强韧,但却极为隐蔽,破除者至少要有烁魂境实力。我想杀手背后,有更厉害的角色。”
海觉摸了摸胡子,思考半晌。
烁魂境的强者山下不多,怎么也算得上是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犯不上做拐卖人口的勾当。难道真如老哥猜测,有人把矛头悄悄对准了镇守们?
“这事怎么不在议会时说?”
霄阳苦笑着摇头:“不能说。飞霖难得想为家族出点力,我提起这出,父亲肯定不放心把事情交给他办。
您知道,我弟弟百年没有作为,也因此他们爷俩这些年关系一直不好,要是这件事漂亮干成,说不定能成为他们俩的一个契机。”
“和好如初?”海觉努了努嘴:“我只是有些不放心。飞霖这孩子和你不同,脑袋里想法虽多,却都不怎么正经。他要是不小心搞出什么乱子,谁来收场?”
“他不是没本事的人,”霄阳辩解,“只是天性懒散,这次既然能主动揽下这事,应该颇有把握。”他又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再怎么样,终究还是我们家的人。”
“你早知道飞霖会揽下这事?”海觉笑意玩味。
“是,那天夜里,他来看过那个山下孩子。”
“那你瞒了大家,为何又告诉我?”
“总得给家里做主的人通个气,打小您就照顾我,也知道我的难处,会体谅的。况且,其他长老可没您这么大胆子。”霄阳笑了笑。
海觉拍了下霄阳的脑袋:“小算盘打得倒是挺好,本来差事落在我头上,我就能名正言顺地下山一游,现在倒让飞霖这小子抢了先,下回再偷偷溜出去,恐怕水月会把家族的法典拍碎了塞进我嘴里。”
霄阳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已是中年,也只有在老人面前才能做出这副孩子般的表情。
“但是切记要叮嘱飞霖谨慎处理此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放心。”霄阳低头应诺,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
老人不再前行,他驻足原地,斜倚栏干,静静地注视面前云海沉浮翻涌。
————————
“明天你就去讲堂,和同辈们一起听课。再把你扣在屋里,那些老头子的唠叨会把我的耳朵磨破。”灯火通明的房间里,一脸迷蒙的青泽开口说道,它刚刚吃了晚饭,困意像是潮水般涌了上来。
“老师,还有很多书没有读呢。”
景玄指了指桌上堆成小山的书籍,神情满是疲惫。这段日子他过得辛苦,尽管没费什么体力,但精神却是一刻也没歇息过。
之前余伯教导他生活常识时,他从未觉得读书是什么难事。而今面对着满满一书架的厚重大部头,他方才意识到修行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简单。
青泽让他读的书类型杂驳,不仅仅关乎灵力、咒术,还有格物、算术甚至风土人情,这是他第一次了解到比这山上种种丰富得多的人间百态,偶尔也会对书中图景心驰神往。
“书自然要读,但光打打坐可没用。你以为整日闷在屋里,就能一步登天了?”白猫躺在桌上,拨弄着一颗苹果,正思考是不是要一口把它吞进嘴里,“当然没门!成就强者要经过千锤百炼!讲堂的讲师们不一定高明,但学生们可都是天资卓越,那都是好靶子呀。”
景玄的表情有些怪异:“您是要我去和他们打架。”
他有些犹豫,这辈子除了修川,他可没想要跟谁起冲突过。
青泽眯起眼睛,一点不喜欢徒弟如此瞻前顾后的样子,不满的情绪写在脸上:“什么叫打架,那是切磋,切磋你明白么?”
景玄翻了个白眼,对这种无力的解释并不表示赞同。
第二天一早,景玄被青泽逼着来到了讲堂门前。
讲堂位于重天楼三层,整间屋子宽敞明亮。地面平整地铺满黄花梨木,其上或隐或现的纹理构成蟹爪一般的图形。
房间内除过四根简易梁柱之外再无他物,七八个学生在前排打坐;另有几小搓三四人聚作一团;其余人各自为营。
景玄初来此地,心里略微局促不安。满屋的少年少女大多只是斜瞥他一眼,便又埋头继续读书,没生出丝毫搭理他的念头。
他在自己选定的一小块蒲团上稍坐了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人。
四周响起一阵低微的躁动,是学生们议论纷纷的声音,景玄抬起头,看见众人一脸艳羡的表情,便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看去。
那人身形高挑,银丝垂落肩头,额角的杂发用红绳系成细细的小辫。他赤足缓行,双手藏在袖里垂于腰间,步态风流儒雅。
景玄吃了一惊,白衣人恰从他身边经过,他得以看到此人嘴角的温淳笑意。那副精致五官不似天然发生,而像是玉匠精心打造。加上眉心一点朱红色水滴印记,一副仙人模样。
“没想到今天的讲师竟然是他。”待那人穿过身侧,景玄手边处,一个和其他同学一样捧着本厚重书籍的女孩轻声说道。
“他是谁?”景玄下意识问道,等发觉自己无意间接上了别人的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你不认识他?”
那女孩并不在意,只是有些惊奇于这个同学的孤陋寡闻,“他是折鸳呀。”
折鸳!?
景玄自然听过这个名号,孩童时期,每当丽柏姐姐从祯岚院学医归来,她嘴里念叨最多的便是这位院首的名字。
当然,除了名字之外,姐姐还会提到他那姣美的容貌和绝伦的医术。
那时候景玄一直觉得,以‘姣美’二字来形容男人是极为不妥当的,为此他常常与丽柏争论不休,也不知到底是真想分个对错,还是因为姐姐眼中那一丝沉迷的神采而心生嫉妒。
今日他终于得见折鸳,才惊觉这个词用在此处竟是如此贴切,乃至于恰到好处。
堂内的学生们再也不能专情于书本,他们如景玄一样被折鸳吸引,露出心驰神往的表情。
“别看了,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身旁的女孩子在景玄眼前猛地挥了挥手,他恍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出神了半晌。
“听说无论男女,第一次见到折鸳的时候,都会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就像你现在这样。”小女孩嘴角勾起笑意。
“我…我只是在想事情。”景玄略微有些慌张的解释,不想承认自己心绪飘忽的事实。
他见过很多或英俊或美丽的容颜,比如修川、比如上门搅扰的晖日凌,甚至他可以厚脸皮的把自己算在当中,但没有一张脸能够拥有折鸳这样出尘的气质,透着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女孩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厅堂里的气氛有些不对,折鸳已经走到众人面前,他静立了半晌,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轻笑着与后辈们对望。
坐在蒲团上的少男少女们,像是着了魔似的,没有一个移开目光,都直勾勾的盯着那张完美的脸,甚至呼吸都变得凝滞起来。
景玄皱起了眉头,他坐在角落,把这诡异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
身边的女孩若无其事地翻书,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似乎除了自己和她两人之外,其他学生都完全失了心智,变成一具具僵硬的塑像。
堂内并没有风吹过,但满壁的烛灯都突然摇曳闪烁起来,于是原本明亮的空间突然染上几分迷离。
折鸳把目光投到角落里,看着安然无恙的两人,露出很满意的笑容。
紧接着他动了。
没有结印或是吟唱,他只轻轻地“呵”了一声,像是山间的泉水轻击竹节,声声回荡在整个讲堂。
呆坐不动的众人终于被惊醒,像是突然被剪断了束缚在身上的绳索,猛地打了个激灵,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起来。
他们中年龄较小的已经扑倒在地,有强壮些的还勉强能抬起头来,汗珠从他们发丝间渗出来,眼睛里闪烁着疑惑的目光。
在他们面前,白衣胜雪的漂亮男人眯起那一对桃花眸子,声音像是和煦的春风:“那么今天的课,就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