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玄正伏案苦读的时候,枢机院的钟敲响了三下。三道绵长的钟声宛转悠扬,在晨起时分的安静中显得颇有韵味。
白猫正蜷缩着小憩,听到这阵钟声有些奇怪地向窗外望了望,它伸展慵懒的腰肢,从桌上站起身。
“出什么事了?”
景玄没有抬眼,随口问了一句。他和青泽的关系自解围之事后逐渐变得有些微妙,虽是师徒,言语间却不在乎什么繁文缛节。
“是枢机院的钟,召集长老们议事,可能是哪家的小孩到了觉醒的年龄。”白猫摇了摇头,它并未收到什么消息,因此瞎猜了一个答案。
“怎么我来五大院这几个月,从来也没听过三声钟响?”景玄有些好奇地问,平日里晨起的钟只响一声,绵绵不绝。
青泽翻了个白眼,像是嘲笑这个学生不动脑子:“三声钟响意味着全族的大人物都要齐聚一堂,没有要事,能随便敲?除过你的启灵仪式,上一次这么敲钟还是两年前。”
“那两年前出了什么事?”景玄继续追问。
“那年下山的辎重队,莫名其妙丢了两个人。”白猫皱着眉头回忆着,虽然它并不怎么关心家族事务,但对当年这件引起不小风波的事还是有所耳闻。
辎重队是山里与外界交流的重要途径,他们带回人类世界的物资以供周转,同时也传回消息,让守护者们更清晰的了解俗世的状况。
这样一颗关键的齿轮竟然在运行时缺了一角,这事情说出去让人笑话。
无论那两个侍从是自行离开,还是受人迫害,对于王歌家族来说都是不能容忍的挑衅。
以守护世间亿万生灵为使命的家族,居然让自家侍从在眼皮底下失踪,简直匪夷所思!
然而更令家族感到颜面无光的是,两年时间过去,对于这件事的调查不仅没有丝毫头绪,反而使之越来越像是一桩难解悬案了。
“丢了?”景玄有些诧异,这个信息让他略微有些不安,家族磐石一般的形象好像在此刻有了一丝裂痕,“大活人还能找不到了?”
余伯教给他的常识里,守护者是凌驾于人类世界之上的存在,在世间像是神灵一样被尊敬崇拜。
然而无论是海觉大人对族人“不知进取,盲目自大”的评价,还是光天化日搞丢侍从的丑事,都让这个家族变得不再那样高高在上和无所不能。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青泽瞥见景玄手上那本只翻了几页的《咒灵术基本原理》,怒气冲冲地咆哮起来,“这些事情留给五大院的长老们解决,你只要专心念书就够了!专心你明白吗?”
景玄吓得一个趔趄,看着白猫亮出它的爪子,赶忙把头埋进书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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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吧,怎么回事?”
长桌的一头,满头银发的禾寰大族长沉声询问,皱纹深深地嵌进他的肌肤,让那一张老迈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干枯的树皮。他正襟危坐,一点也看不出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
“昨天傍晚,霄阳从荒原里带回来一个人。”
族长右手下第三位,坐着他的族弟海觉,这个枯瘦矮小的老人把自己裹在厚重的貂裘里,只露出来一个不太好看的脑袋。
他的头发比大他四百岁的族长更白更稀疏,一双瞪得滚圆的眼睛也比那位表哥要更凶悍一些,“那孩子被人追杀,迫不得已逃进了静安荒原,被杀手追上的时候,离圣狩山只有两百里。”
他冲着霄阳扬了扬头,示意对方接着说下去。
“什么时候家族的长老都管起凡人的事了?”一位年轻的女长老轻声打断,她的语气稀松平常,但霄阳听出来那是质疑的意思。
“水月大人。”霄阳点头致意。
对方看上去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但实际上年龄与他无差,算起辈分甚至更资深一些,他不怎么喜欢这位刻板的长老,所以语气也没多么尊敬:“您也知道,我是个猎奇的性子,最喜欢接触山外面来的人。
说来也巧,昨天傍晚我正好在山门处闲逛,往常那个时候荒原里静的发慌,偏偏昨天让我察觉到了灵力波动,起初只当是地隙里残留的浊灵,走近了才感觉到有股杀人的戾气。
荒原里怎么说也是我们的辖境,自然不能由着外人胡来,山下的事我不好管,所以,放走了追杀的人,把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子捡了回来。”
水月的眉头轻挑,对这个解释不怎么满意,谁都知道你霄阳根本没在山门口逛荡,而是天天都要跑到荒原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实验,否则真要有什么灵力波动,我们又怎么可能听不见?
家里的规矩在这些后辈们心里早失了威严,这让她觉得自己戒律长老的身份受到了挑衅。她抿了抿嘴,决定借这个机会好好训导一番。
然而不等水月开口,霄阳接下来的话就让众人的面色都沉了下来:“这事情本来不值得敲钟,要没什么发现,没必要把大家都请过来。只是我没想到,那年轻人醒了之后,竟带回了两年前辎重队的消息。”
两年前的事?
长老们心中那段很不好的记忆被这句话揪了出来。
他们的神情看似没有丝毫的惊讶,但霄阳相信自己已经抓住了众人的注意力:“霜月森林之外,离我们最近的人类城市是赛丝特王国的艾瑞玛城,那是黑暗动乱时期建成的要塞城,即便在四千年后的今天,也依旧被用来抵御霜月森林里流窜的魂狩,在人类世界,这座城就如同天咫城一样被视为牢不可破的典范。”
霄阳在说“像天咫城一样”几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这种暗示让诸位长老都感到些许不悦,但他却像没有察觉一样继续陈述:“五个月前,这座城也出了和辎重队一样的事,夜间巡逻的士兵悄然失踪,紧接着,两位灵象境高手,城主和境卫统领先后暴毙。
我捡回来的那小子说,在他被新任城主派到霜月森林里调查之前,已经有数百人神秘消失,而他万分肯定,这一切都出自追杀他的人之手。”
厅堂安静片刻,众人各有所思。
扈从失踪,并不算是一件威胁要害的大事,因而两年前那桩案子,虽说让家族失了颜面,却还不至于倾力彻查到底。
如今情势却不同,四千年来稳稳镇压着妖兽的封印摇摇欲坠,霜月森林里的宵小在荒原边界上疯狂试探,正在这种关键时刻,人类世界竟又出现了如此恶劣的作为,很难不让人把这当成是针对家族的一场阴谋。
有一股诡谲的力量在暗处作恶,即便自诩无所不知的镇守们此刻也一筹莫展。
长桌最远离族长的一头,像小山一样高大的身影率先站了起来。
“看来这里没有我们的事。”
引渡人首领浊北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温和明朗,与那副成天隐匿在斗蓬之下的气质没有丝毫相符。
他转身拖动椅子,给巨人般的身体留出一丝挪动的空间,然后起身缓缓地走向门口。
议事厅的大门被他拉得吱呀作响,众人并没有开口说话,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引渡人是家族里最特殊的一部分,他们从不参与这些琐事,也绝不会让其他人的意志影响自己的判断,只要事情无关逝去的族人,他们就不会倾注哪怕丝毫的时间。
浊北的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突然间他又转回头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难得出来一趟,有个问题得问问你。”他平静的目光直视那位泰然安坐的老者,一股压力弥漫整个房间。
众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既然生者都不重要,又有什么问题必须要问?
“你还能活多久?”
他吐出这句话,满座皆惊。
长老们都还困在上一件事里焦头烂额,转瞬间又被这句问话震惊的无以复加。
浊北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他问的是禾寰族长,即便是以他引渡人首领的超然身份,这仍然是令人难以容忍的僭越。
此时却没有人出声责怪。因为这是很多人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众人屏气等待答案,好像料定老人已经摸透了自己的命数。
一抹坦然的笑意从老族长脸上的皱纹里渗出来,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淡然反问:“你知道,千年之期么?”
门口处好像传来一声叹息。
“那很多事,就得抓紧做了。”
斗篷之下,本该能看到脸的地方,只有一个缓缓转动的黑色漩涡,此刻也转动的更缓慢了。
浊北踏出房间,大门轰然关上,厅内落针可闻。
众人面面相觑,按理说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物,早不像年轻人一样心浮气躁,但这一问一答正切中了要害,让他们无法再稳坐如山。
千年之期,便是终结,即便镇守也不能逃脱命运摆布。千年之后,要么成为高高在上的神灵,要么化作尘世间缥缈的灰烬。
但谁都知道,数千年没有神灵出现了,即便是禾寰这样辉煌了一辈子的人物,终究还是会走到生命尽头。
禾寰扫视众人,他坦然的摊开两手,言语间还是微笑:“怎么,人又不是石头,迟早要死,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活了九百多年,全大陆都找不出第二个像我这么长寿的人,足够了。这家里的事,靠一个人是不行的,想要一群小树长起来,大树就得先倒下去。不然,还让我给你们当一辈子的保姆?”
他说完便咯咯地笑了起来,对众人的沉默视而不见。
飞霖坐在一旁,他也一样一言不发,心里却有着比众人多得多的思绪。
他的目光停留在父亲脸上,这张脸此时竟是如此温和,以至于让他一时之间都想不起这个男人作为父亲时的严苛与专横
与能坐在靠近族长位置的霄阳不同,飞霖屈居长桌一角,和几乎不参与议事的引渡人相邻,浊北离席之后,他便像是一株墙边野草,只能与孤寂为伍。
按理说他已经是当爷爷的年纪,资历不算浅,但竟然从来没办成过族里交代的事情,落到一副无人问津的田地。
他从小便是这样惫懒的性子,对家族的种种视而不见,一直都游离在众人视野之外。好在没谁真把他当成是继承人去培养,也就不至于让大家太过失望。
都说老族长英明神武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没能把天赋传承给儿子们。霄阳办事倒是利落,但出格的作风没人受得了,飞霖?更别提了,败家的小子。
厅内的气氛低沉到令人发慌,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众人都陷入沉思之中。一个极沙哑混沌的声音响起,语气急促严厉:“不要思虑过多,先着眼于当下。”
意识到失态的长老们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发话的老人端正坐在禾寰族长身旁,身形瘦削挺拔,犹如笔直的树干。
他的白发在头顶结成发髻,用一只红珊古簪束起,优雅端正。一双狭长的眼睛尤为显眼,神异的紫色瞳孔深藏其中,流转着淡淡金光。
王歌家族的另一面旗帜,枢机院院首——凤明辰。
如果说禾寰是一颗令人敬畏的活化石,那凤明辰就是一台永远精确运转的机器。
这位院首刀一般锋利的目光总能把事情看个明白,那副生硬的面孔像是永远都不会感情用事,不会优柔寡断,也不会受任何欺骗蒙蔽。
老人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仅仅是通过自己的存在,就让众人心里的石头落下大半。
他混浊的嗓音清楚地讲述了道理,即便族长离世,这个家族依然还有凤明辰这颗通天柱石,还有五大院其他四个院首,还有海觉、水月这样运筹帷幄的长老。
一切都还是会像往常一样顺利运转下去,于是那个伟人终将逝去的消息也不那么不可接受了。
“有些话,等再过两年才适合说。”
禾寰族长波澜不惊的声音为这些毫无意义的担忧画上句号,“现在是我们考虑眼前事的时候。这几年来,我们把太多的精力倾注在了封印上,对凡人世界,确实无暇顾及。”
他扫视众人,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这样是不妥当的,家族成立之初,先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类的一份子,只因为得到神灵赏识才有了今天众星捧月的地位。
置庶民的危难于不顾,不应该是我们的做派,更何况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似乎本意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这件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海觉,你去选几个年轻人……”
“不如就交给我。”长桌的尽头,一个声音接上了族长的话音,众人侧目看去,表情都变得有些不自然。
飞霖微笑着开口说到:“我是说,不如就交给我来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