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荒原并不真的很安静。
如果谁有幸深入到霜月森林的最北端,透过逐渐变得稀疏的树木,就能看到这一块从未被人类染指的绝地。
从圣狩山两侧斜切过来的海风永不停息,裹挟着冰晶迅猛敲打着冻得坚硬的陆地,碰撞出金石般铿锵的声音,生命在此偃旗息鼓。
直到一个人影出现。
裹着兽皮的男人在雪暴中踽踽独行,他瑟缩在宽厚的斗篷里,冻硬的兽皮把全身都包裹起来,只留一对黯淡的眸子露在外面。连睫毛都挂上了白雪,像一排深冬里的松针。
他显然已经很疲惫了,身体佝偻着,一步步都迈得艰难。左手处的灵术光辉忽明忽暗,抵挡风雪的结界也随之闪动着,那层脆弱的光膜好像下一秒就会崩碎在汹涌的冰暴里。
又一块奥石快用完了,他低头查看手中满是裂纹的蓝色石头,这是他此时生命的唯一保障。因为四千年前“晨曦之战”的缘故,静安荒原里没有一丝可供驱使的灵力,如果不是带着四块贮藏大量灵力的奥石,他根本就不可能独行至如此深入的地方。
真的要死在这荒原中了么?他一边取出最后一颗奥石,一边有些绝望的想着。
“诺文,你还有仇没报呢!”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悲恸,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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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境卫统领猿山被发现死在议事殿之后,诺文就明白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个开始。
珂珂因为兄长去世近乎崩溃,怪异的事却丝毫不近人情地一一冒出来。
当天议事殿内,应该还有四位城主府幕僚,两位帝都来的使者,夜戎军副统领和大大小小的官员十几人。
然而除了猿山被一剑穿胸而死,其余人都离奇消失不见,连一点踪迹也没留下。
城主府的反应也令人生疑。
折了十几名高级官员,随便对哪座城池来说都是迎头痛击,等何况艾瑞玛这种边疆重镇。要是消息传到王城,只怕一大批人脑袋不保。
城主却只是下令夜戎军在城内外仔细巡察,发了几份敷衍了事的悬赏令,把事情通通交给了恶名在外的佣兵们。
怎么说那也是一城之主,昏聩也得有个限度,如此草草收尾,任谁都能想见其中的蹊跷。一副追根究底性子的珂珂自然更是如此。
等珂珂带着诺文强行闯入城主府大门,却发现那个本该在桌案后发号施令的大人物早就没了气息,他显然死了很久,尸体像猿山统领一样被钉在墙上,发出阵阵腐烂的恶臭味。
整座城市陷入恐怖之中,艰难的边境生活把民众变得极端敏感,哪怕稍稍的风吹草动都足以成为他们迁居内陆的理由,熟悉内情的人已经早早搬离,生怕灾厄下一刻就降临在自己头上。
诺文和珂珂却不能离开,他们在这座城市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更何况,他们没能给已逝的亲人一个交代。
越来越多的失踪事件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集中爆发了,不仅仅是官员和军队,连普通百姓都难以逃脱厄运,像是有某种隐形的怪兽张口一吸,便把他们通通纳入肚皮,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帝都来的新城主是位在庙堂之战中败下阵来的中年人,他在朝廷里经营十数年,自以为地方事务都能信手拈来,对前任城主幕僚们“疏散”,“撤离”之类的提案嗤之以鼻,亲自下令派一支队伍,到霜月森林里好好侦查一番。
“一定是有什么魂狩在捣鬼。”他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好像那怪兽已经站在眼前。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诺文正是这支队伍里的一员。
十几天过去,他们一行人从外围一直深入到森林里魂狩聚居的地方,冷风像是恶兽的鼻息拂过耳边,一种紧张不安的情绪在队伍里不断蔓延。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诺文的朋友西格尔,这名以感知见长的境卫沿路所作的记号在一瞬间被尽数抹除,这意味着整只队伍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又聋又瞎的残疾人,如同一只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不等库格斯队长下令撤退,疯狂的兽潮就涌了上来,数以百计的魂狩不计代价地冲击队伍的防线,即便最训练有素的士兵都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诺文从混乱中逃了出来,他相信队伍中的大部分境卫都至少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而那些从夜戎军中挑选出的所谓精锐,恐怕已经在这次袭击中全军覆没了。
他必须要尽快找到同伴,经验告诉他休想凭一个人的能耐走出森林。
可惜留给他的只有七零八落的尸体。
有什么人在捕杀落单的小队成员。当诺文看到同伴们身上利器劈砍的伤痕,他立刻就明白自己所面临的危机绝不仅仅是兽潮那么简单。
诺文的双手在颤抖,每多安葬一具同伴的尸体,他走出森林的可能性就减少一分,而在短短四天的时间里,他已经亲手掩埋了七具尸体,这意味着和他同来的境卫只剩下队长库格斯一个人。
紧接着带面具的猎人就出现在了诺文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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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里的诺文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个可怕的身影赶出自己的脑海,与其一遍一遍的回忆那些恐怖的片段,不如静下心好好思考现在应该何去何从。
杀手还没能赶上来,想必这一片禁灵地对那人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即使诺文带走了死去弟兄身上所有的奥石,现在也面临了穷途末路的窘境,他不相信有人能仅凭自身贮存的灵力在荒原中如此深入。
五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在诺文脑子里串联起来,从夜戎军失踪到猿山统领身死,再到新城主下令派队伍到霜月森林深处搜查,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这一切,而那人的目的也呼之欲出——艾瑞玛城。
王国北部的第一名城既是抗击魂狩的前线,又是王国坚实的后盾,它拥有北方三国中最宽厚高耸的城墙和最完备的防御设施。
两百年前北王库尔迦据城反叛,陛下倾国之力也没能攻破坚实的城门,如果不是长公主的离间之计,整个国家恐怕早已一分为二。
但这些其实只是艾瑞玛的冰山一角,只有境卫们才知道隐匿在传奇故事中的秘辛——那件他们真正守护着的东西。
诺文几乎可以确定,策划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的真正目标就是城里的那件兵器。
风雪似乎稍稍减弱了几分,远处隐隐约约浮现山岳的轮廓,诺文觉得是严寒把自己的眼睛冻坏了,不然荒原里怎么会凭空现出一座山的影子。
他足足花了一刻钟时间才确定自己正在继续向北深入。
如果有充足灵力的话,辨认方向的办法其实很多,但现在情况显然不同,如果不是他正好带着能够演算方向的魂锁器“星盘”,恐怕早就已经迷失在无边无垠的荒原里。
原路返回已经成为奢望,奥石中的灵力根本不足以支撑诺文走完回程的路,就连用星盘演算方向也会让抵御风雪的结界变得黯淡,这已经是日暮穷途的时刻。
珂珂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浮现在他脑海,一想到她那尤为灿烂的笑容,诺文就忍不住有些开心。
那些没能对女孩说出口的话即将成为他一生的遗憾,如果能有再见一面的机会,诺文一定会把自己那一文不值的矜持丢到九霄云外去。
哪怕一面也好呀,他黯然想着。
一闪而过的黑影把诺文拖回现实,他惊慌的睁大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希望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那个身影到底还是出现在他眼前。
“怎么不跑了?”黑影有些戏谑地问,他的表情藏在面具后面,想必是一副令人生厌的样子。
诺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已经竭尽所能的逃脱对方的追捕,没想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你运气不错,”黑影像是在观赏一只困在陷阱中的野兽,并不急于补上最后一击,而是要等待它自己挣扎流血而亡。
“我在森林里兜了半天圈子,因为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敢往北边跑,幸亏你只走到了这里,要是再往前一点,就是他们的地界了。”
他们的地界?
诺文有些奇怪地想着,还有什么人居住在更靠北的地方?听那杀手的口吻,似乎对那些人十分忌惮。这是一个他闻所未闻的信息,但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作用。
对方至少有灵象境巅峰的实力,他可不觉得自己有再一次逃脱的幸运。
黑影从宽敞的袍子里抽出一柄短剑,漫不经心地挥了挥,他离诺文只有十步的距离,喷涌的灵气封锁了年轻人所有退路。
“我的剑叫作‘折骨’,听起来好像不是很锋利。”黑影把剑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声音隔着面具传出来,有些模糊。
“但是它真的很擅长砍人,”他顿了顿,眼睛眯成一条缝,“就像这样……”
黑影的出手毫无预兆,只一瞬间,剑尖就到了诺文眼前。
有一种愤怒酝酿在境卫青年胸中,黑影拔出武器的刹那,诺文仿佛看到干涸血迹里映出了同僚们悲戚的哀嚎。开什么玩笑,他默默地念着,我才不会死在这!
一股淡红色的灵力从奥石里钻出来,顷刻间覆盖诺文的整只左臂,一柄足以把对方劈成两半的利刃显现,迎着黑影斩了过去。
风雪的响动太大,根本听不见两刃交锋的声音,双方一触即分。
诺文呆立在原地。他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左手,灵力聚成的刀刃溃散成点点星光,肩膀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整个人跪倒下去。
什么也没砍到。
倾尽全力,也没办法伤到对方一根汗毛么?他斜瞥过自己在跪倒时掉落下来的断臂,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三十岁不到,就已经有孤光初境的实力,不容易。”
黑影走到诺文身前,短剑已经收入鞘中,他半蹲下来,空白如纸的面具上仿佛写满了讥讽:“可惜,我比你多活了太久。”
围绕诺文的结界最后闪烁了两下,溃散在风雪中。
断臂处喷涌的鲜血一瞬间就结成了剔透的冰花,像一朵妖艳的玫瑰绽放开来。
他颓然跪在那里,低着头没有和杀手对视,力量的差距让他心如死灰,一切期望都在此终结。
“行了,到此为止吧。”黑影站起身,准备给这个无聊的任务画上一个句号,所有目标都已经被清除,自己也可以安心回去交差。
荒原上的风暴却突然停了下来。
方圆数十米的空间仿佛被扣在一个大碗里,冰晶和雪片先是凝滞在空中,然后漱漱落下。飓风被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天地都安静下来。
黑影皱了皱眉头,知道事情陷入了最坏的境地,他自以为已经足够小心,没想到那些人还是察觉到了泄出的灵力。
他并不想在这种关键时刻与守护者家族起冲突,自己和主人还远远没有成长到能和镇守抗衡的程度,退避成为唯一选择。
“静安荒原是禁地,你们不该来。”一个昏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发话者显然没有现身的意图,不知在远处沉默观察了多久。
黑影清楚这等人物的能耐,千里之遥对他们来说如履平地,只要自己有任何一点可疑的举动,对方一定不会介意出手清理掉自己。
“尊敬的镇守大人,”黑影的姿态摇身一变,向着北方深鞠一躬,他的态度无比谦卑,丝毫不在意身边跪倒的断臂青年,“我奉霜月森林外艾瑞玛城主大人的命令,追捕叛国逃犯,无意中闯入此地,绝没有冒犯的意思,希望您能谅解。”
“不,不,”周身环境的异象让诺文从呆滞中醒转过来,黑影对那个声音的畏惧让他有些疑惑,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冲着虚空大声喊道:“他是杀手,别放他走,城主和猿山大人都被他杀了,您不能放他走。”
“守护者家族不插手人间事,”自远处传来的声音不容置疑地吩咐着,根本不在乎荒原上两人的心思,“你走吧,让他留下。”
这话是说给黑影的。
风雪里敞开了一条道路,直通霜月森林的方向,黑影只犹豫了片刻,便顺从地沿着通道远离。
诺文肩膀的伤口像是被火烧般灼痛,他最后看了一眼家的方向,虚弱地躺倒在雪地里。
一片冰晶飘落在杀手肩头,悄然无声,没引起丝毫注意。
风暴又渐渐浓了,淡蓝色的光芒带着诺文闪烁而逝,荒原又恢复了无生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