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就决定一个人的实力么?”景玄望着窗外出神,有几朵云飘得出奇的快,在天上肆无忌惮的变换着形状。
“没有那么简单,”白猫的回答很含糊,“世间的灵术何止千万,相生相克绝不能一言蔽之,境界只是门槛,不是胜负。”
景玄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眉头皱了起来:“孤夜原,他……我听海觉大人说得,他从没有输过?”
“他不在九境之中,他有自己的道。”
“所以他真没……”
“是,他没输过。”
景玄沉默不语,那个男人像是一座大山,压在肩头让他喘不过气。
十四年来父子之间的交集,景玄板着指头就能数个明白。
孤夜原像是一块石头,没有爱,没有喜悲,任何事都无法在他的池塘溅起一丝涟漪,好像这个世界与他唯一的联系就是那座塔,那具冰棺。
窗外的几朵云又近了,有什么东西要从那不寻常的姿态里脱身出来。
白猫青泽站起身,它也看着那几朵云,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云里映出三个人影,为首穿着赤红铠甲的年轻人跃到篱垣上,他的皮肤黝黑,瘦削的脸上嵌着红宝石一样的眸子,两颗虎牙尤为显眼,他不怀好意地笑着,看着屋内的青泽开口说到:“老师,您别来无恙呀。”
他身后,一个清冷柔弱的女孩颔首低眉站着,并不说话,另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拱拱手,算是对青泽行了一礼。
“我没你这么白痴的学生,”青泽的回应毫不客气,景玄听出来白猫按捺着怒意,“有什么事就快说,不要拐弯抹角。”
碰了一鼻子灰的红甲青年并不在意,他半蹲在篱垣上,随手揪着藤条的叶子:“您可太心急了,这位就是新来的学生?哈!?黑头发,长得也不赖,果然和落翊很像!”
落翊?那是谁?
景玄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一旁的白猫眯起了眼睛,它纵身跳到窗台上,像被人踩到尾巴似的炸了毛,锋利的爪子蓄势待发。
“丞炎,不要节外生枝。”
开口的是那位女子,她嗓音轻柔,语调没一丝警告的意味,但丞炎竟因此收敛了笑容。
“是,凌姐姐说得对,您别生气,我们有正事要说。”
丞炎站起身,把攥了一手的叶子随意撒在空中:“飞霖长老托我们带句话,他问怎么新学生到了重天楼,既没有认师,也不去讲堂?四个月来天天闭门造车,对修炼能有什么裨益?
您是老资历了,自然清楚族里从来没有私自拜了师徒的道理。这位弟弟这么好的天赋,要是和落翊一样,又在您手下叛出家族了,岂不可惜?
再说了,我听说从那件事之后,您也不收徒弟了呀!?”
丞炎的意思,景玄听得明白。
按重天楼里的规矩,长老们在讲堂轮讲,新学生也在讲堂择师,两边互相看对了眼,便可行礼拜作师徒。
一位学生只能有一位导师,因此长老们总为天赋异禀的学生抢破了头。海觉带景玄入五大院时提到过这事,但同时也说已经为他找好了老师。
四个月的时间,景玄早认定了青泽这个师傅,因此其他长老那边就没有再做考虑。现在,是那些不满此举的人找上门了。
一阵低沉的呜噜声在青泽的喉咙里翻滚,像是一只恶兽正要突出牢笼,它对峙着那个出言不逊的青年,没有话能用作回答。
丞炎提到的那个名字是竖在青泽心口的一根刺,那学生的模样早就随着岁月飘散,但他所给与的伤痛却依然停留在原地恍如昨日。
背叛,这两个字反复穿梭在它脑海,最得意的弟子做出了最令它厌恶的事,甚至于真相摆在眼前时,它居然还为他拼命求一个活命的机会。多么讽刺!
青泽看向景玄,这孩子简直和当年的落翊如出一辙,那双清澈的眼睛,那一身有些迂腐又固执得可爱的书卷气,都是那么相似。
毫无疑问,四个月以来的接触已经让白猫打心底里认可了这个孩子,他很清楚家族里那些老家伙早已对这块璞玉觊觎已久,飞霖便是其中之一。
难道真要把景玄送进大染缸,放他一个人在其中沉浮?
那将会成为自己一生的遗憾。
这是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青泽想着,这是一个能够弥补罪过的机会。
但这也是一个考验,万一一切重蹈覆辙,自己真的能接受再一次失去的痛苦么?它挣扎起来。
白猫终于跳下窗台,它向来轻灵的脚步竟然变得有些沉重,它下定了某种决心,但是话到嘴边却又有些不确定的意味。
“我之前,说我不收学生?”他问景玄。
“是。”少年如实回答。
“我改主意了。”他说。
“你要是愿意,今天就可以叫我一声老师。”这一句话明明那么直白,它的眼神却并没有和景玄对视。
景玄不笨,他有时候显得迟钝,但那只是因为他习惯把问题思考个通透。
所以当白猫抛出这个简单的问题时,他自然体会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情绪,像是犹豫,像是愧疚。
他知道自己被拉入了一场没有硝烟的交锋,莫名其妙的就成为这场战局里决定胜负的棋子,这让他觉得有些为难。
他没能犹豫太久,种种回忆一闪而过,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种种,他们之间的嬉笑怒骂,还有隐藏在它惫懒外表下的那份耐心和关切,只见景玄屈膝躬身,行了叩拜的礼数:“学生早就想叫您一声老师。”
丞炎的脸色变了,他笑得像是快断了气,声音假得瘆人:“哈哈哈,小鬼,我知道你,修川的弟弟?他确实有特别的天赋,可能你也有点实力吧,但你要选青泽做老师?天大的笑话!
我们族人择一师而侍终生!你要选几十年都没把学生带出过重天楼的青泽?它曾经的学生是家族四千年来唯一的叛徒!你这辈子都完了!”
丞炎的口气肆无忌惮,眼神里透着蔑视,他打心眼里瞧不起景玄这样为了情义而丧失冷静的人。
重天楼是什么地方?虽然肩负学院之名,实际上是族内大人物们培养嫡系、相互角力的试炼场。
青泽既不是族内有名望的长老,也不是五大院掌握实权的人物,如果硬要说得体面一点,丞炎觉得它顶多就是一只博学多识的灵猫,跟着这样的老师会有什么出息?
他俨然已经看到一个天才被埋没的宿命。
青泽开口了,它的眼睛在得到景玄肯定的回答时闪亮了一下,但随后归于平静:“听到了?我愿意收他做学生,他也认了我这个老师,按重天楼的规矩,拜师以后,景玄与楼内其他老师再不能有瓜葛,至多去讲堂听听公讲,自然也轮不到飞霖管。”
它顿了顿,接着说:“为了收这孩子为徒,几个老家伙天天为谁去讲堂授课吵成一团,真要谢谢他们的好意,等我这学生有了些水准,我亲自带他去听课。我的话,你原样学给飞霖听,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就退下吧。”
“你……”
丞炎的话根本没能说完,他只听得脑海里一声巨响,仿佛平地惊雷,炸得他头晕目眩,直直跌倒下去。
一直沉默无语的壮硕大汉伸手把他揽进怀里,冲着青泽深鞠一躬,表达自己的歉意。
“没礼貌的孩子就应该好好管教,目中无人像什么样子?这次就当是个教训,如有再犯,我镇封他十年。”
青泽的眼神刀般凌厉,灵压让场中人噤若寒蝉。
低眉颔首的女子艰难行了一礼,她体内的灵力被青泽的灵压搅动的一阵翻涌,脸上却平静如常:“青泽大人,丞炎年轻气盛,今天的事您别放在心上,我们这就退下,等他醒过来,我再带他向大人谢罪。”
话音未落,她衣袖挥舞,三人的身影再次隐没于云雾,顷刻间飞散。
屋里只剩一人一猫,款款对视。
“为什么替我圆场?”白猫问。
“授业之恩,不敢忘。”景玄这几个字说得理所应当。
“迂腐!”白猫气地大叫,它径直向门外走去,再也不想理这个小子。
等它一只脚迈出了门槛,景玄才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您收我为徒这件事,还作数么?”
“师徒之礼,岂能儿戏?”白猫愤怒反问。
景玄看着老师远去的背影,有些委屈地挠挠头,您也是这般迂腐呀,他默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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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大院的雄奇,体现于外形之精巧绝伦,内里之鬼斧神工。
无论从哪个院门进入,都能汇聚到一片仙宫林立的天地。
枢机院的浮岛在形貌各异的弟兄中犹为显眼,它最大,居正中,青黑色的底座上承载了密密麻麻的楼阁,家族千年来的智慧都栖居于此。
一只琼鹰无意盘旋,悠然降落在檐角,它张开双翅,利喙捋动羽毛。飞霖隔窗看着它,眼神很不满意。
“不飞的鹰,还能叫鹰么?”他随意挥手,几道风刃弹出,打在房檐上乒乓作响。琼鹰惊叫着扇动翅膀,向他投来怨愤的目光。
房门轻响,着素白衫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在重天楼被青泽喝退的女子。
她眉宇间稍显疲惫,体内被激起的灵力还没完全安宁下来。
“事情办妥了?”飞霖没有回头,很平常地问了一句。
“没出什么差错,丞炎受了些轻伤,都在意料之中。”
女子依旧是那副无喜无悲的神态,她安抚着体内躁动的灵子,目光随意的落在房间角落处。
飞霖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嘴角隐约勾起笑意:“这不像老猫的作风,它一向不与晚辈们计较,丞炎那小子说什么了?”
“他提到了落翊。”
“那就难怪,”飞霖转过身,房间里昏暗的灯光映出他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只让丞炎激一激青泽,可没让他去拨人家的逆鳞,太不聪明,伤势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我让千隆带他歇息去了。”她自然不能说出清醒过来的弟弟在路上暗自埋怨爷爷的事,毕竟这任务着实是个苦差。
飞霖猜得到丞炎的想法,他甚至很清楚连一向懂事的孙女都不理解自己的安排,他坦然轻笑着解释:“我知道他心里在骂我,青泽虽然没什么权利地位,但它修炼百年,境界摆在那,不是你们足以抗衡的。
可事情总得有人做,没人去挑拨他一下,那老顽固一辈子都不会再收徒,又怎么能让景玄归到它门下?”
他伸手指了指天上,又比划了一下自己周围:“上面,还有我们这一圈人,为了这个景玄争得头破血流,总不能真让这些大人物打起来,青泽既无派别,也无亲信,只有它做景玄的老师,众长老才能勉强接受。
海觉族叔没让那孩子去重天楼讲堂,而是直接请青泽去教导他,也是这个意思。”
“我看他不配。”女子给出自己的论断,任何伪装在她敏锐的感知下都是徒然:“他体内灵子杂驳,灵络闭塞迟钝,不是天才。”
飞霖无奈地摇头笑笑,这个孙女的骄傲他再了解不过,族人都只知道修川五年入孤光的斐然成绩,却不知道即便那样的天赋在她眼里也只得了个“不过如此”的评价。
他讲出她闭关时发生的事情,不能让这孩子被自负蒙蔽双眼:“但这个不是天才的孩子刚从启灵祭坛出来,就和初芒境巅峰的修川打了个平手。”
女子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异色。
“长老们要收景玄作徒,可不是因为族长在启灵仪式上赞了他一声天才。”
飞霖讲述个中缘由:“五年前修川入重天楼,孤夜原亲自教导,那孩子如今成长为家族百年难得一遇的宝贝,却跟众长老没有丝毫关系,他们因此心有愤懑。
现在轮到景玄,无论他修行的天赋如何,只要还流着那一脉的血,就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他有了大成就,皆大欢喜,要是平平无奇,至少也能把孤夜原绑得紧些。”
女子没有说话,这些拐弯抹角的算计一点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对她来说,除了修行之外的世故都是旁门左道。
“你的性子,还是太清冷了,”飞霖叹了口气,“如此一来,我怎么放心把那件事交给你?”
“不试试怎么知道?”女子咕哝着反驳。
飞霖的目光再一次投向窗外,琼鹰又落在檐角,悠闲地享受阳光。
“德性。”他哼了一声,不愿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