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时,妈妈的湿发吻着她的脸,用温柔的声音抚慰着她。
小时候每当被同学毒打,妈妈都会把赵雾拥入怀中默默淌泪,使劲揉着她的头发,像是要把她送回肚里重新孕育一遍,仿佛用这样的办法赵雾的悲伤也会和身上的伤痛那样烟消云散。当时有个很胖的男生,骂赵雾是恐龙,她很不服,顶嘴了几句,就被一顿暴打。本以为这就是结束,没想到这竟是噩梦的开始。从那以后赵雾不敢顶嘴、不敢还手,因为她的挣扎只会引来更大的疼痛,到最后她甚至连反应也没有了。当时的她知道对于暴行,不反应是正确答案,就好像对于每一道数学题都只有一个正确答案,她这么写了老师就给判对,不这么写老师就给判错,就拿不到一百分了。
后来有一回赵雾失足从楼梯上滑下,双手竟然连支撑楼梯把手的力气也没有,无助地像一只木讷的布袋。家人问赵雾怎么伤成这样,和以往一样地,赵雾告诉他们,是自己摔成这样的。当然那次确实也就是这样的。
七八岁的时候,赵雾最怕自己房间的床旁边的窗户,因为她房间的隔壁就是邻居,他们隔壁的男人喝醉了酒总是在街上发酒疯。赵雾怕放学和他碰面,怕他偷偷躲在窗户上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看她。她记得那次做噩梦醒来,躺在床上不敢动,无助地喊着妈妈,但是妈妈睡着了听不见。
幸好赵雾八岁以后,搬到妈妈房间和妈妈一起住了,就没再怕过。
对于赵雾,家里其他人一直颇有微词,甚至有些挖苦和埋怨,尤其是爸爸,所以伤心之事常常有。
再后来赵雾上了大学,再去美国留学,一直是普通的学校、普通的成绩。
我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赵雾,成为了好友。
她说,去美国,其实不是她的必选项,只是因为她想离伤心事、伤心地越远越好。
在当年,在美国,她四处碰壁,机会一直躲着她,但是一想到要回家,就有一种厌恶感油然升起,无法抑制。
在当时我们的大脑里,青春是无敌的、是疯狂的,在青春里犯的一切错都不是错,只要年轻,我们就是永远正确的。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是不是也和当时的我们一样在犯类似的错,一边吃喝玩乐挥霍着感情和时间,想着逃避现实,一边又把自己没来由的倔强当做真理,想入非非。
马上就要抵达上海港了。赵雾看看表,指针指向凌晨一点。
已经是越来越冷了,该回去睡会了,明早就能到家。
现在的北半球正值春季,本该比之前几个月温暖一些,但是因为地球气候变得反常,所以反而是更冷了一些。前几天看新闻,记者说加拿大领土的差不多一半已被冰雪覆盖,太平洋西北部大块海域受寒流影响被加速冰封,日本附近海域已经出现大块浮冰。新闻里还说了好多内容,不过赵雾不热衷于看新闻,也对这些专业词汇没有半点脑子,就也没太在意,只知道形势确实很严峻,逃离地球刻不容缓。
别想了,得赶紧进去睡了,大家都进舱了,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好了,暂时再见了,“未来家园”。你很美,我知道,我们终究会见面的是吗?我去睡了,晚安。
“未来家园”通身蓝光打在赵雾肩上,她感觉到好像妈妈的手在温柔地抚摩着她。
她笑着对赵雾说:晚安。
到了第二天起床,已经是太阳当空照的时候了。
船已经抵达上海港。
我终于回国啦!
赵雾一路小跑跑上甲板,想要看看好久不见的祖国。
阳光柔和而清冷,赵雾揉着眼抬头看去,没有末日的萧条,没有慌乱的气氛,陆家嘴无数建筑整装待发,等待自己的启程。现在它们还安安静静地矗立着,但她知道它们很快就会被一种叫“引力拖车”的技术直送上巨型太空舱,驶离地球到达隔壁的“未来家园”小行星。所以这将会是它们留在地球表面的最后几天,它们静静地,对地球做着最后的告别。在它们之中,最显眼的是东方明珠塔。这个三角形的紫色建筑,是上海的地标,是五洲四海的国人对祖国的记忆。
看着真的好亲切啊。
它被密封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听说这是一种叫“空间保护罩”的东西。
联合国为了保护人类文明的高级形态决定彻底保存一批建筑,将它们送离地球,在小行星上延续文明,专门研制了这种保护罩。在这种保护罩内,有无限量的氧气和无限量的水,人类抵达小行星之后,将会在这种空间保护罩内继续生命、共创文明。
船行进着,沿着黄浦江缓缓驶进上海;就像是一幅卷轴画,船慢慢地将上海的原貌打开展在人们面前,只需要他们静静地观赏。
刚刚是高大伟岸的摩天大楼,这里就是鳞次栉比的小屋,不同的是它们没有被套上保护罩的福利。
联合国说,资源是有限的,不能将所有建筑搬上小行星,为了保存一种更高级的文明,只能牺牲更多:一个家,一种文化,甚至一个生命。
赵雾想到,她家也是这样的小屋,同样地也带不走。前院的小河冰封了好久,后院墙上的爬山虎,不知道绿了没,冬春之际它们都会重新长出青色的小叶子,整面墙都活了,郁郁葱葱的。小河边的稻田,以前总是有稀奇古怪的小虫,她看到过长得像直升机的小虫,看到过长得像小火车一段一段的小虫,不管有没有害,她都一脚踩扁。小学的时候,有好多同学害怕虫子啊,她不明白小虫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交给她的话,肯定全都踩扁。赵雾笑了一笑,心里轻松多了,可是这种开心并没能持续多久。
是啊,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和它们说再见了。
不过说来也邪门儿,从毕业开始待在美国的这几年,赵雾从来没想这么多,没能回忆这么多,没想到如今近乡情更怯,竟然能想起当年的每一个细节。回忆是个魔鬼,它开始折磨人了……
船靠岸了,赵雾终于抵达上海码头。
赵雾不敢放慢速度,赶着去坐下一艘邮轮。
一路上都没有人,赵雾一路小跑顺利进入候船室。
候船室是一个门窗大开的小房间,里面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这要是在以前,候船室候车室的地方肯定人满为患,但是如今末日来临,上海几乎所有的市民都撤离了,人很少变得很正常。
赵雾冷战着裹紧自己的大衣和围脖,焦急地在候船室里踱来踱去。这要是在平时,候船室的大爷大妈一定会对她大加吐槽,说她碍着他们的眼了,再假心假意地关心年轻人,让她坐下来冷静冷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码头那边终于有了一些动静,原来是一会要经过赵雾家乡的船到了。
赵雾等到上海站的乘客下船后,奔上了船。
“你是……你到哪里?”一个船长模样穿着制服的男人走过来看着她问。他的中国话让赵雾感到心安。
“我到S市,我回家。”
诧异之余,赵雾回答道。心里奇怪,平时检票的一般都是检票员,怎么这时候来检票的会是船长这样的大官。
“可是,我听说S市已经全员撤离了呀……你确定你要去?”船长看着赵雾,好像也很奇怪。
“全员撤离?可我就是要回去和家里人撤离的呀!”
“哦哦,你家人说的吗?那可能我记错了,可能还没有全部撤离吧。”
对对,怎么可能呢,我这次回去就是要和家人团聚的,我们会一起搬走的。
“我会开得很快的。这几站都只有你一个人。等把你送到,我也要回去和家人一块搬走了。”
船长把我的身份证和船票还给赵雾,手上的皱纹和疤痕在她眼前一闪而过。他仔细地看了赵雾一眼,再叹一口气,就回驾驶室了。
看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想走啊,大家都很怀念在地球的生活。
去到小行星后船长不必再开船,不必在末日萧条之时还独自跋涉在回家路上,而我,也会收获新的感情,开始新的生活。
和平时不同,当天的船开得极其快,回家的路很长,但是船速让赵雾感觉,船长比我还急。
这么一来,赵雾反而不那么急切了,不再想妈妈,也不再像前几天那样胡思乱想,心里开始为船长心疼起来。
大概几十分钟以后,困意突然袭来,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