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到了天台顶,夏夜里晚风吹来,非常凉快。
我看今天天气不错的样子,就说:
“真的会有流星吗?也不知道电视台是不是骗人的。”
丁程宇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两根棒棒糖,递给了我一根,黄橙橙,菠萝口味的,我莫名其妙,问道:
“你给我棒棒糖干嘛?还有,你什么时候买的?”
丁程宇说:
“刚去买单时候,金阳他妈妈给我的,我还有个苹果味道的,你想要哪个?”
我“哦”了一声,说:
“还是菠萝吧。”
丁程宇说:
“今晚会有流星,你信不信。”
我看了眼天空,虽然今晚没什么云,但也没什么星。我又站在天台的栏杆旁往县城里看,灯火通明,这意味着就算有流星,也会因为灯光的干扰难以观测到。所以我对丁程宇说的话,保持怀疑。但一想到昨天这家伙已经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偷许了某个愿望,又觉得有点不公平,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个亿。
丁程宇剥开糖纸,把棒棒糖塞在嘴里,对我说:
“吃完这根棒棒糖,流星就来了。”
无聊,我心想。不过还是把菠萝味棒棒糖塞进了嘴里,14岁的我,还没到觉得吃棒棒糖是丢脸事情的时候,反正周围也没女孩子。
我俩不知为何,就开始专心地吃棒棒糖了,我听见丁程宇嚼了两下,苹果味棒棒糖就碎在了他的口里,我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丁程宇就这样,完全忽视了一根棒棒糖活该被口水融化的使命,把糖给嚼碎吞下去了。
我含着糖,依旧看着天空,不知为何,我对流星有了那么一点期待。
丁程宇这会从裤口袋里又拿出了打火机,就是我们之前上山前买的那一个,我以为他这是要来饭后一根烟了,于是也把嘴里的棒棒糖嚼碎吞下去了,我正要随手乱扔果皮纸屑,丁程宇说:
“等等。”
我说:
“怎么了?”
“你把那个给我。那个棒棒糖的棍子。”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难道丁程宇今天又化身保洁委员了,还不准我乱扔了?我把包装纸和棒棒糖塑料棍都给了他。
丁程宇说:
“跟我来。”
天台上可不是全是空地,家家户户都在上面架起了架子晾晒衣服,不过这几年因为住户减少的原因,衣服床单什么的,也没有那么多了。靠近栏杆的地方,则是一片被圈起来的花坛和菜圃,我认出这就是张胖子私自在天台圈的地。
小时候我就觉得他很霸道,非把好端端的地方变成了他私人的菜地,于是这个时候,我毫不在乎的跨了进去,跨过他的君子兰,跨过他的白色月季,左手拨开那棵和我差不多高的招财金桔树,右手推开一棵伪装成圣诞树的假盆景,可惜我找来找去,也却没找到他的金鱼。
丁程宇找了面背风的墙,我以为他要抽烟。
他拿出了打火机,在我面前打燃,却没拿出烟来。取而代之的是他手上那两根棒棒糖的塑料棍子,他点火烧了一下两根塑料棍的一头,白色的塑料融化了一点,他马上关掉打火机,然后把两根塑料棍往墙上一粘。刚刚受热融化的塑料的一头迅速和墙壁粘在了一起,两根棒棒糖棍子和墙壁成了两个直角。
丁程宇又用打火机点燃了塑料棍的另外两头,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
这会神奇的事情出现了,火并没有顺着塑料棍,让其像火柴一样的一直燃烧。
被点燃的塑料一点一点的融化,落下的残余物质被火焰包裹着,在重力的作用下,向地面落去。
丁程宇退后了两步,被我们的身体挡住的微风,改变了坠落的火苗的方向,倾斜着坠落的小火团在我们眼前划出了金色的轨迹,我们就静静地看着坠落的火花,颜色像太阳,形状像水滴,一滴接着一滴。
两道金色的轨迹交相辉映,我盯着那小小的火苗,突然有种冲动想要用手去接,或者想让它们从我的手指间穿过去,可还没等我伸出手,这一场“火的流星”就燃烧殆尽了。
丁程宇说:
“是不是很像流星?”
我看得有点呆,反应过来后,说:
“无聊。”
丁程宇说:
“小时候,第一个这么玩的,是你。”
我没说话,丁程宇走到天台边缘,对我说:
“第一个敢跨过栏杆的人也是你,叶航,其实你才是我们那群人中间最勇敢的。”
我看了他一眼,他正直直地看着我,眼睛都不带眨的,我躲闪了他的目光,说:
“没有的事。”
我突然想起今天上午廖老师在下语文课后把丁程宇叫走了,我说:
“廖老师今天上午找你做什么?”
丁程宇疑惑道:
“廖老师?哦,廖老师上午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参加作文比赛。不过我语文成绩很差劲的,也不会写作文,所以没答应。”
“然后呢?”
丁程宇真诚地看着我,说:
“然后,我说让廖老师找你啊,我还和廖老师保证,整个九中,哦不,整个石潭县,都没有比你会编故事的人。”
我突然一下被他逗笑了。
笑了会,丁程宇又说:
“我之前和你说的是认真的,叶航,如果你有这个梦想,就不应该放弃。”
我说:
“什么梦想?”
“写一个真正好的故事。也许你会花很长的时间,也许你要做很多很多的准备,但不管怎么样,你不应该放弃。”
“哈哈,你又懂我了?”
“不是我懂,这些,是你自己用行动告诉我的。你有这个能力,你可以在十五分钟内就写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你甚至可以让这个故事帮助别人,让别人不再难过,不再伤心。”
丁程宇看着人的时候,目光总是异常地坚定,杨旭金阳说他眼睛里有股狠劲,我倒不觉得是狠,我觉得这就是一种毫不躲闪的坚定。人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丁程宇就敢这样直接地打开自己的窗户,这一般只有内心真正坦率明亮的人才能做到。
人们在打开窗户,袒露自己的同时,往往也是在告诉别人自己的弱点,自己的软肋,所以大部分人终生都用躲闪着的目光看人,唯独丁程宇,他要么不看(比如在王浩面前),要么就一定是这样很执着地看着你,仿佛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我有点生气,说: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能成功吗?就靠写这些东西?”
丁程宇说:
“我不知道,谁也不可能知道!但是你已经找到了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情,难道不是幸运吗?你为什么要管它成不成功?如果你喜欢,就一直做下去好了。”
我说: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丁程宇楞了一下,或许我说到了他的痛点,但是他很快又说道;
“你说得对,但这个人不应该是你。”
我说道:
“不,这个世界上,我就是那个最没资格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人。”
说这话时,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现一些我极力想要忘记,却无论如何都留存心底的画面。大部分时候,这些画面里都是同一个人。
在省城和叶梅同住一栋公寓的时候,某一天我鬼使神差地进了她的房间。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驱动力我不得而知,也许我只是单纯地对这个与我流着同样血液的陌生人感到好奇,也许只不过是我的恶作剧和窥私心理,或者没什么原因,因为她的房门没关,因为她没有回来,因为我就是这么个无聊的人。
所以我这个无聊的人还偷看了她的日记,
叶梅的日记,让我知道了她在来我们家之前都遭遇过什么。
她从小就被我爸妈送到乡下,给了一个老光棍养,上小学的时候,她就经常被同龄人欺负,大家认为她没爹没妈,是个没人要的小孩;上了初中后,她喜欢上了一个同班的男孩,满心欢喜想要说出自己的心意,却被同班的女生嘲笑觉得她是不自量力,她回到所谓的“家中”,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说出自己心里的苦闷。她想要去学画画,但是老师却看都不看她画出来的东西,就说让她放弃,因为她看上去就毫无才华…
她没有说故事的天赋,在日记中,她不会隐瞒情节,不会编造理由,不会夸张动机,也不会虚构人物关系。她就那样把自己遭遇过的每件事情,都这么写了下来。
我看得心惊肉跳,那在一个偶然闯入的陌生人看来,每一行字,每一个段落,都是一个人最孤单,最隐秘的秘密。
但最后一件事,才是我最难忘记的。
叶梅在上了初中后,她写道,那个总是喝醉酒的老光棍,似乎总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有一天晚上,他踹开了门,进到了她的房间里…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反抗这个本该扮演她父亲角色的男人,把他推出了门去,第二天,老光棍好像什么也不记得了,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叶梅写道,后来,“干爸干妈”来看她了,她很想和“干爸干妈”说这件事,但最后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因为干爸干妈是唯一还偶尔关心她的人,她害怕他们知道了,会觉得她恶心。
幸运的是,老光棍也没有再对她做什么,不久后,老光棍就得病死了。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干爸干妈”,就是她的亲生父母。她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同时,她也明白了,这么多年,她为什么要被抛弃。
她写道:
“为什么爸爸妈妈因为弟弟,就不要我了呢?为什么弟弟可以过着幸福的生活,而我却什么也没有?”
这是叶梅日记的最后一句话,或者说,是我看到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一直像恶魔一样盘桓在我心里,每当我因为自己所拥有的的感到沾沾自喜或洋洋得意时,她的这句话总会冒出来,像一根针一样地插在我的心里,让我觉得呼吸都是一种错误。
我也想起了那一次旅行中,我的溺水,我总是忍不住地想,她那天,是不是希望我死掉呢?
我就在这样的目光中,度过了一年多时间。
所以我才放弃了一切,也许从此我过得不幸福,对叶梅来说,是一种补偿。
这些事情,一直盘桓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我打算一辈子都让它烂在心底。
我说:
“丁程宇,你难过的原因,是因为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是因为别人仅仅因为你爸的事情,就否定你,这对你不公平。但对我来说,不是的。”
我还没说完,丁程宇就站起来,说:
“这不是你的错。”
我说:
“你不会明白的。”
丁程宇说:
“对,你不说,我永远不会明白。但是我相信你,叶航,你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坏人。也许你不是一个很坚定很厉害的人,但正因为这样,所以你才能体会到别人的痛苦,明白别人的难处,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大家才愿意和你做朋友,不是吗?”
我小声说:
“是吗?”
丁程宇说:
“是的,叶航。不管发生过什么,你都不要把所有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是你告诉我的,对吗?还有,”
他突然伸出了拳头,我以为他要和我对拳,结果他突然一拳打在我肩膀上,我吃疼得揉了一下,刚想说,你干嘛,结果丁程宇说:
“无论如何,你都要知道,还有我…还有我们呢,我,杨旭,金阳,都是你的朋友。记得吗,我们和你,是一边的。”
我“哈哈”了两下,说:
“你先不说,杨旭和金阳可不一定。”
丁程宇看我不再苦大仇深了,又是一拳过来,这回我们的拳头对上了。
丁程宇说:
“叶航,你的心事太多了。也许你们喜欢写东西的人,心事都比一般人要多。但是有时候,也不要都藏在心里,有的事情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也许只要你勇敢点说出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丁程宇又说:
“你先试试看,也许踏出第一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
我没再反驳了,我和丁程宇默默地坐在天台上,看向天上,流星依旧没有要来的意思,我心想,假如它能够来到的话,我会许这样一个愿望,我希望流星给我一点勇气,让我开口和叶梅说话,让我亲自和她说一声对不起,告诉她,我拥有的幸福,我希望她也能够拥有,我希望我们,都可以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