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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夏

我怀揣着两个红色玻璃杯,踏上河边那条熟悉的卵石路。

四周寂静,只有脚下的橡胶鞋底蹭过卵石路面的声音。我走到卵石路尽头,在悬铃木下那块大石头坐下,把两个杯子放在水泥河堤上。

初夏透明的阳光照在红色有机玻璃上,两个玻璃杯闪闪发亮,看起来一模一样。我分不清哪个杯子是小夕的,哪个是我刚刚从那个餐馆偷来的。

偷杯子比我想象的容易得多。只须故意要这要那,等服务生被我支使得晕头转向,立刻结账,临走把喝空的杯子塞进包里就可以了。我没有经历什么犹豫恐慌,也没有丝毫罪恶感。生平第一次发现,原来偷东西这么简单,其中并不存在我以为的某种无形的界线。只有一种略带疯狂的快感。

身后传来细微的声音。我转过头,只见两只松鼠在卵石路另一头轻捷地跳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晃一晃的。阳光透过悬铃木的枝叶,洒落在卵石路上,圆圆的光斑像玻璃碎片一样闪烁耀眼。我眯了眯眼睛,恍惚间看见小夕像那时一样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靠近松鼠。松鼠歪过小巧的脑袋,停顿了一下,接着敏捷地钻进灌木丛,倏然消失。

“哎呀,别这样,松鼠妹妹,跟我玩一会儿嘛。”

小夕笑起来,露出嘴角那对可爱的梨涡。

那是我们二十岁的夏天。我记得那天空气温暖,晚风徐徐,傍晚的余晖特别绚烂,在悬铃木树干之间变幻不定。仿佛在提醒我,那一刻将一去不复返。小夕逆光站在卵石路中间,洁白的裙摆上沾着两片枯叶。余晖勾勒出她纤瘦的身体,仿佛随时会吞没她。那时,远远望着她,我忽然感到某种近乎疯狂的失落。

直到半个月后,小夕的尸体在青海湖被发现,我才明白那时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失落感。像小夕那样的人是无法持久存在的。就像那天傍晚转瞬即逝的余晖。过于纯粹的东西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毁力量,最终会在时光的寂静中支离破碎,消失无踪。

小夕死后第七天,我第一次独自一人坐在这里,静静等待着。不是说,人死后第七天魂魄会归来吗?那段时间,我愿意相信任何自欺欺人的疯狂想法。

我等了很久。卵石路上有余晖、枯叶和微风,时不时有一两只松鼠路过。小夕一直没有出现。我望着空荡荡的卵石路,意识到自己发生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年轻的我,忽然看见了某种东西。某种庞大、漆黑而又不可名状的东西,静静潜伏在明亮温馨的日常生活背后。那一刻,在那里,我发现我的某个时代结束了。我的心又死去了一点点。就像母亲曾经从我这里拿走一些东西,小夕也拿走了她的那份,永远不会回来。

卵石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路过。

我抱着膝盖低下头,把脸埋在胳膊里。脸上的眼泪沾湿了手背,有点凉凉的。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等那人走过去。脚步声很轻,越来越近,然后忽然间消失了。但我没有听见脚步声远去的声音。

有人站在我前面。

我睁开眼睛,看见一双白色帆布鞋。抬起头,正午的阳光直刺双眼。那人逆光站着,离得又太近,我只能看到阴影般的身影。

“哎,还是这么爱哭鼻子啊。”

那人说着,在我旁边坐下来。他伸直腿,脏兮兮的帆布鞋踩在河堤上。心脏一阵不规则的跳动。不用转头看他,我也能认出他。他像以前那样晃了晃双脚,帆布鞋在河堤边缘左右挪动。我转过头。

柯尔微笑看着我。格子衬衫,胡乱卷起的袖子,开朗明亮的笑容。我往后仰了仰头,眯起眼睛。

“巧啊。太好了,我刚刚还在想一个人吃什么好呢,不如一起吧。”他说,漫不经心、随意自在的样子,仿佛我们昨天才见过面。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六年不见,他依然是大四那年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毫无真实感。

“嘿,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你哪里来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生硬,充满戒备。

“饿坏了,先去吃饭吧,我想吃烤肉拌饭。”

柯尔一把拉起我,接着颇令我吃惊地伸手搂着我的脖子。就像我们还未恋爱时那样,坦荡,随意,完全没把我当女孩看待。他一向有这种若无其事的本事。

而这对我尤其有效。如果他像一般人那样,含着热泪说“好久不见”“我很想你”,我恐怕会大喊大叫起来,毫不犹豫地甩他一个耳光。而此刻,我只感觉到一种温情脉脉而又冷若冰霜的距离感,心里那些怒吼和尖叫陡然间消失无踪。除了配合他扮演某个角色,我别无选择。

我们去了学校西门的那家快餐店。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店里没什么人。两人在狭小的塑料桌旁对坐,各自吃着一份烤肉拌饭。

“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柯尔像大学时一样,一边吃一边无拘无束地左右张望。一只脚踩在旁边的椅子横杆上。

“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找工作。美国不适合我,太没意思了。”

这么说,他不走了。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心里有点窃喜。唉,真可悲。

“那沈乔呢?”我装出随意的语气。

“早就分手了。所以一个人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握着筷子停顿了一下。“刚回来。还不到一个星期。”

看来上次在地铁里见到的那个人不是他。我低着头慢吞吞拨着碗里的烤肉,再也找不到话说。

“你好像长胖了。”他忽然说。

我抬起头。

“脸也变圆了。”

他又加了一句。脸上露出戏谑的笑容,就像以前毫无理由地挑衅我、嘲弄我时那样,似乎纯粹是为了惹我生气。

“你也变老了。”我说。

他咧嘴一笑。“你还是一样啊,睚眦必报。”

“哼。”

“对了,有没有男朋友了?”

“有。”我脱口而出。

“真的假的?哪天带给我看看。”

“好啊。”

他嘿嘿笑起来,几口扒光了碗里的饭,仔细端详着我。“说真的,好像真的长胖了。”

“要你管!”

他笑得更开心了,用筷子戳了戳我的碗。“你吃饱了?真浪费。”说着径自拿过我那碗饭,吃了起来。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大口吃着。

他视而不见,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一口回绝。

“别这样嘛。”他说,“那要不你送我回去?”

最终,柯尔还是送我回家了。

他开着一辆黑色越野车,说是回来后买的二手车。我原本不想让他上楼,他却说自己口渴了,大大咧咧跟着我进了大门。我给他拿了一瓶矿泉水。他一边喝水一边四处看,然后打开冰箱,说想给我做一道拿手的烤牛排,一副不打算走了的样子。我忍无可忍,找了个借口把他赶了出去。他连那瓶水都来不及带走。

我靠在沙发里,看着茶几上那瓶喝了一半的水。他回来了。他说,他和沈乔分手了。又苦又甜的欣喜,像藤蔓在我心里四处攀爬。但我不明白,他做出这样若无其事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只要弯下腰,就能把我们那份早已残破不堪的虚假友情,原地捡起来。

大学时,我们做了整整两年的朋友。

不是男生和女生之间那种好朋友,而是所谓的好哥们,好兄弟。对于其中的区别,我深有体会。简单地说,我甚至都不算女生,而是一个性别模糊乃至自我认同都有偏差的人。

我听说,当两个人相爱太深,最终会忘了彼此的性别,只剩下两颗彼此依恋的心。对此,我从未体会过,也无从理解,不知道那种性别模糊和我这种,有着怎样不同的内核。肯定是云泥之别吧。不过至少,我也是爱一个人爱到忘了性别。

在那种兄弟般的交往中,柯尔一直表现得自在而坦然。有时甚至磊落坦荡得让我暗自伤心。他会在我新剪了头发、问他好不好看时,毫不客气地说“一个字,傻”;一起跑步的时候,远远停在前面,望着气喘吁吁的我,说“看,腿短了吧”;过马路的时候,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然后扭头冲我喊“喂,看左边,有车!”;在我看电影看得泪流满面的时候,讥笑着说“嗬,居然还哭了”,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纸巾,扔给我,一边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暧昧。哪怕是深夜一起走在街上,看到我发冷,把外套脱给我穿,他也能以毫无暧昧的方式给我:把脱下的衣服随手卷成一团,塞到我手上,而不是给我披上。

我从不介意,直到大二快放暑假的时候,我看到他为沈乔打伞的样子。

那天中午,从食堂回寝室的路上,我看到柯尔和沈乔走在前面。我不由自主地远远跟在后面。他们在前面路口右转,这时,我看见柯尔举着遮阳伞,抬起头左右看了看。我下意识躲到一边,却发现自己多心了。他看的是太阳。可能是忽然右转,变了方向,他忘了太阳在哪个方向,于是抬头看了看。确定了太阳的方位后,他举着伞对准太阳,小心谨慎地遮在沈乔头上。仿佛她是一片剔透的薄冰,经不得一丁点日晒。

那一刻,我忽然哭了。

然而,我理解他为什么爱沈乔。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我是男生,大概也会不可抗拒地爱上她。她是那种在各个方面都完美无缺的女孩。是新闻学院著名的才女和美女、文学社社长,会弹钢琴、跳芭蕾、唱女高音。出身天津一个书香家庭,父亲是报社总编,母亲是作家。漂亮,聪明,优雅。虽然有点冷傲,但那种傲气放在她身上却恰到好处,反而透着一种节制有度的高贵。无论走到哪儿,她都被优越感笼罩着。甚至,她对人的礼貌也是一种鄙视。仿佛她慷慨地表现自己的友善,只是为了提醒别人,她跟他们不是同类。

她还是学校的“图书馆女神”。据说有一个颇有才华的男生,偶然在图书馆自习室见过她一次,对她念念不忘,就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长信,连同用手机拍下的她的侧脸照片印在海报上,在学校里贴得到处都是。只为了再见她一面。

那时,看着海报上沈乔那张如同希腊雕像般的侧脸,我忽然深切地体会到,那个男生为什么会为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孩痴狂。

那张脸上有某种梦幻般的完美。那是每个人在少年时代都梦想过的某种东西。关于理想中成年以后的自己,关于前方那个广阔的未知世界。犹如从云层缝隙间射出的阳光,照亮最初混沌的天地,召唤起每个少年心底从未有过的渴望,令人目眩神迷。

那一次哭泣之后,我开始有意躲避柯尔。差不多有三个月对他避而不见。直到在大三刚开学的迎新晚会上,偶然见到他。他在跟沈乔跳舞。出于莫名的心情,我有意远远跟着他,为此,还接连接受好几个陌生男生的邀请。人很多,他没有看见我。我越是跟着他,心底那种自暴自弃的愤怒就越是猛烈。最终,我忍无可忍,提前离开。

走出综合楼的大门,冷风迎面而来。心底的怒火一下熄灭了,变成了某种凉凉的东西,让我觉得冷。我快步穿过前面的小花园,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我。我转过头。

是柯尔。他站在门口的路灯下,神情略带惊诧。

“真的是你啊。刚才还以为认错人了。”他说着,大步走过来,立刻恢复一贯的漫不经心的样子,“这阵子你去哪儿了?都没见到你。暑假去你家找你,才知道你没回去。”

“跟朋友出去旅行了。”

“跟谁呀?不会是有男朋友了吧?”

我没说话,抱着胳膊站在原地。还是九月,但夜晚的气温很低,我穿着薄薄的白色连衣裙,全身冷飕飕的。

柯尔上下打量着我,忽然笑起来。“怎么穿成这样?太傻了吧?”

“啊,是吗。”我有些窘迫。冷风吹过,裸露的胳膊一阵微微的刺痛。

“可不是!一本正经,又傻又土的,只有从来没恋爱过的小姑娘才会穿这种裙子。”柯尔越说越兴奋,喋喋不休起来,“往那里一坐,活像在脸上贴张纸,上面写着‘快来邀我跳舞呀’。你说傻不傻?而且……”

“住口!”

我大叫一声,再也忍不住,一下哭出了声。柯尔目瞪口呆。

我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警告自己冷静下来,可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我悲哀地发现,即便到了这时候,我依然害怕失去作为他朋友的资格,害怕把两人的关系弄到无可挽回的境地。

我一直往前走,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走到宿舍楼前面的路上,才发现柯尔跟在我后面。见我回头,他停下来,望着我,脸上有种受惊吓的神情。

“你走开!”

“对不起。”他的声音怯生生的,“我不知道……你以前从来不会生气……”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你怎么了?”他问,连脸上的困惑都那么坦荡。

我更生气了,什么也顾不上了。

“我怎么了?我好得很!不过是矫情的玻璃心发作了呗,吓到你了吧。再见!”

我恶狠狠地甩出最后两个字,转身跑进宿舍楼。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们作为朋友的虚假友情,就这样被我彻底终结了。

那之后不久,小夕忽然失踪了。我每天忙着四处找她,把柯尔忘得干干净净。一个星期后,小夕的死讯传来,我匆忙收拾了背包,连夜踏上开往西宁的火车。

小夕在当地火化后,我一个人去了她被发现的地方。那是海晏县一处偏僻的湖岸,夜晚的湖面黝黑发亮,如同结着一层薄冰。我在湖边坐了三天。一次又一次想象着小夕如何独自一人走进那片湖水,直到整个人完全麻木,再也哭不出来。

四天后,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北京,在校门口遇到了柯尔。

看到他,我忽然连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停下脚步,远远望着他。他愣了一下,朝我跑过来。

我以为他会拥抱我,没想到他却推了我一把,接着大吼起来:“你去哪儿了!都不跟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

我本想对他笑一下,却哭了。可能是身体疲惫过度,再也无力伪装什么。

柯尔忽然伸手把我搂到怀里。抱得那么紧,让原本整个人都麻木了的我,觉得胳膊被勒得发疼。我垂下手,松开沉重的背包,把手放在他的背上。隔着薄薄的格子衬衫,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热。我觉得疲倦极了,只想像这样蜷缩在他怀里,永远不放开。柯尔一动不动,但我知道他哭了。

那天柯尔第一次送我回宿舍楼,由始至终,什么都没说。之后,一连一个星期都不见踪影。我心里悲伤,也无力多想。一天中午,林致下课回来时告诉我,沈乔在综合楼前面,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柯尔一个耳光。林致似乎想说什么,看了我一眼,终究还是忍住了。

几天后,柯尔来找我。他和沈乔分手了。他说他处理好了所有的事,才来找我。

“我骗了自己好几年,再也骗不下去了。”他说,“你能原谅我吗?”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脸埋到他怀里。

那时,我以为他说的是真的。

自从那天柯尔送我回家,被我赶走后,就一直没有出现。我默默数着日子,默默绝望着。不过是一场偶遇。六年了,既然错过了,也过去了,又何须画蛇添足?当我开始强迫自己不去想的时候,他忽然又来了。

清晨六点半,我还没起床,就听到有人敲门。我不情愿地爬起来,穿过昏暗的客厅去开门。只见柯尔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口。

“一起跑步去吧。”他开心地说。

我揉了揉蒙眬的睡眼,看着他。他穿着白色短袖运动服,手臂上还箍着放手机的臂环。整个人朝气蓬勃的。我惊讶于他如同外星人般健全的身心。不论之前彼此间有过怎样尴尬的处境,他总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这副轻松自在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这么早!”

“我也住望京了呀。就在前面那条街。”他说着,指了指河对面,笑得更开心了,“以后我们可以天天一起跑步了。”

我一下清醒了。“你搬过来了?”

“也不是。之前一直住酒店,也该找个正经房子了。刚好面试的公司离这里也不远。”他说着,上下看了看我,大手一挥,“快去换衣服!别整天窝在家里,难怪天天心情不好。”

“我哪有心情不好。”

柯尔没理会我的辩解,把我往卧室那边一推,开始催促我。

我换了衣服,跟着他跑出小区。沿着北小河往东,然后向北横跨北五环,一直跑到孙河,又跑回来。好久没跑步,我累得喘不过气来,回程几乎都是被柯尔推回来的。柯尔脚步轻快,全程脸不红气不喘,就像充足了电的机器人似的。

“瞧,腿短了吧。”推着我跑上横跨北五环的广泽桥时,柯尔笑着说,“这么笨重,说你长胖了,还不承认。”

熟悉的挖苦,略带侵略性,又有着恰当的分寸感。我忽然隐隐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里沮丧不已。就算有可能重温过去,他想要的也是那个扮演好哥们角色的我,而不是真实的我。对他来说,那太沉重了。这么想着,整个人彻底委顿下来。我停下了脚步。

“喂,怎么还不走了?难不成要我背你?”

“累了。跑不动了。”

“还是这么任性啊。没办法。”柯尔说着,忽然弯下腰,拍了拍自己的背,“算了,我背你吧。”

我愕然。

“来呀。”他催促道。依旧一副磊落坦荡的样子,甚至带着天真烂漫,就像跟小孩说话似的。我有些恼火。

“你滚!”我推了他一把,费力跑了起来。

跑到北小河的时候,柯尔随手指了指河边一栋房子,说自己就住在那里。他说要回家洗澡,去面试,跟我说了声再见,就管自己跑远了。仿佛我只是他在跑步路上遇见的陌生人。

第二天早上,他又来了。还是去跑步。我不想去,但不管怎样横眉怒目、撒娇耍赖都没用,最终还是被他推出门去。一连几天,每天都被他拉去跑步。除此之外,他都没有来找我。

周末,他又一大早来敲门。这回,要去爬山。知道怎样垂死挣扎都没用,我干脆连反对都省了,乖乖换好了衣服,还煞有介事地戴上了遮阳帽。

“哇,原来你喜欢爬山呀!”柯尔惊喜地说,“那以后我们不跑步了,都改爬山吧。”

“鬼才喜欢呢!”

柯尔开着那辆二手越野车,一直开到西山脚下。我们沿着一条没有铺石阶的小路登山。

路越来越窄,慢慢从碎石路变成泥土路,又变成缝隙长着杂草的岩石路面,最后只剩下岩缝间杂草被踏平的一条痕迹。山坡也越来越陡峭。到达峰顶前那段坡道,几乎是垂直的,回头望去,能把人吓得腿软。我手脚并用往上爬,最后完全是被柯尔托上去的。

爬上山顶,已经是中午。我精疲力竭,浑身酸疼,在树荫下一块平坦的岩石上躺下来,舒坦地摊开四肢。柯尔似乎也累了,靠着树干在旁边坐下来,眺望山下。

“北京真是大得没边啊,我还以为从这里能看到望京呢,没想到连鸟巢都看不到。”他说。

我累坏了,连头都懒得抬,没有理他。

初夏的阳光近乎透明,洒在这座小小的峰顶。头顶的树荫只有小小一块,挡不住多少光线。好在山顶有风,也不觉得热。不知道是不是海拔较高的缘故,天空蓝得耀眼。薄薄的云被风吹动着,缓缓从头顶流过。我仰面躺着,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感觉到柯尔在旁边躺了下来,一动不动的,似乎很快也睡着了。我伸出手,指尖碰到了他的手腕,犹豫了一下,没有挪开。他睡得很熟,没有察觉。山风徐徐吹过,带来一阵柔和的凉爽。四周宁静,连风声都很轻。手背上有点痒痒,似乎有蚂蚁爬过,我也懒得去挠,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那边。余晖把西面的天空染成几重颜色,山顶的风已经有了一丝寒意。

柯尔还没醒。他的脸近在眼前。我静静躺着,看着他,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睡着以后的他,看起来和醒着时似乎略有不同。眉头微微蹙起,眼角的细纹略显紧张,仿佛在睡梦中沉思。看来外星人也不是完全没烦恼。这倒让我觉得安心一些。一个人太过完美,就没有了真实感。

某一刻,我听出他的呼吸节奏有了细微变化。仔细一看,他的睫毛在跳动。他醒了。我正想坐起来,他忽然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说话。山顶寂静无声,远处密林里隐隐传来乌鸦的鸣叫声。他低下头,慢慢靠近我。我一动也不敢动。我以为他要吻我,他却忽然一翻身坐起来。

“糟了,睡过头了。”他说着,手在地上一撑,跳了起来,“天要黑了,得赶紧下山。”

他探头看了看后山,找到一条灌木丛之间的小路,然后催促我赶紧起来下山。同时不忘赞叹这一觉睡得太美太舒服。那副开朗健康、心无芥蒂的样子,恐怕连外星人都自叹不如。

柯尔回来后,我的日子好过多了。每天清晨跑步,周末爬山,偶尔一起吃饭,像朋友一样轻松自在地来往。渐渐习惯以后,我很享受这种平淡如水的关系。我不知道柯尔到底是怎么想的,至少我能感觉到这些就是他努力带给我的东西。七月过半的时候,他开始经常来跟我一起吃晚饭。我给了他一把钥匙。

眼看这个夏天就要这样平静美好地过去,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忽然来找我。

傍晚,我像往常一样从望京地铁站出来,走路回家。穿过站前广场时,听见身后有人叫了我一声。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不远处。一个奇装异服的女人,乍一看像一个吉普赛女歌手。长长的玉米穗卷发,像布袋一样的褐色棉布长裙,肩上裹着一条鲜艳的红格子披肩。我对波西米亚风格打扮没什么偏见,但她看起来很令人不悦。

“啊,真的是你!终于等到你了。”她开心地说着,大步朝我走过来。

我并没有立刻认出她。不是因为容貌的陌生感。事实上,我们俩长得非常相像,哪怕互相不认识,也足以凭借容貌上的相似,确认彼此的身份。我没有认出她,是因为别的什么。也许是她这个人的存在太缺乏真实感。我呆呆地望着她走过来。

“哎呀,我的甜婆长这么大了啊。”母亲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着我,“比我想象的更漂亮呢。”

甜婆。我几乎忘了这个略带戏谑的小名。

她朝我伸出手。我本能地躲开。

“你这孩子!”她漫不经心地笑着,抬手拨开耳边的头发,又扯了扯那条夸张的披肩。

“你怎么来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凶巴巴的。

“我都在这里等了一个星期了。”她像以前一样答非所问,语气略带嗔怪,“本来都不打算等下去了。都怪你爸爸,死活不肯说你住哪儿,还是你那个后妈告诉我,你住在望京,我就来这里碰运气,没想到真的等到你了。母女就是母女啊。我的甜婆果然跟我一模一样呢,一下就能认出来。”

她再次朝我伸出手,像是要抱我。我吓得退了一步,转头就跑,几乎毫不犹豫。

“舒逊!”她追上来。

“别过来!”我扭头喊。

她停了下来,望着我,忽然间痛哭流涕。

“甜婆,我是妈妈啊。我回来了,我太想你了……”

“你神经病啊!”

我大喊一声,迈开大步跑了。这段时间的晨跑没有白费,我跑得快极了,没一会儿就把她甩掉了。我跑过自己住的小区,跑过北五环,跑到天黑了,四周一片陌生,跑到自己泪流满面。

离开那天,她给我买了一双新鞋子。

长大以后偶尔回想起来,我甚至能原谅她抛弃我,但我无法原谅她离开的方式。

临走前两天,她带着我回了外婆家。早上醒来,我看到床头的桌子上有一双崭新的红色小皮鞋。我开心地穿上,然后去找母亲。哪儿都不见她。我找到外婆,问母亲在哪儿,外婆却只是眯眼看着我的新鞋子,说鞋子真漂亮。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扭头跑回房间。母亲的箱子和吉他都不见了。“骗子!”我大喊着,跑了出去。

我一口气跑到镇上的汽车站。一辆一辆把所有的大巴都找了一遍,最后沮丧地坐在车站门口的台阶上。水泥台阶被太阳晒得发烫。我坐在那里,盯着脚上的新鞋子,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此就是孤身一人了。我没有哭。仿佛清醒地知道,自己以后再也没有资格像个小孩一样哭泣。从此以后,面对没有母亲的人生,我得找到自己一个人适应这个世界的方式。如果哭了,恐怕这辈子都要用来哭泣。

从车站出来后,我一个人沿着海边的山路走回家。家里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厨房灶台上的东西都清空了,床上只剩下床板,连窗帘和垃圾桶都不见了。母亲应该是趁我在外婆家时清理的。倒是真干净真彻底。所有我们俩一起生活过的痕迹,都被她清理掉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不会回来了。

我走到院子里,躲进自己的小屋。一个用树枝和树叶搭起来的小屋,在两棵水杉的树干之间。我坐在四面漏风的小屋里,听着海风吹过竹林,掠过头顶的树梢。天渐渐黑了,风越来越冷,空气里弥漫起潮湿的气息。下雨了。雨水落在我的头发里,顺着脖子滑进衣领。

我湿漉漉地坐在泥土地上,心里却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房子这种东西最主要的功能应该是遮风挡雨,人们需要房子恐怕是为了避免直接面对寒冷和黑夜。我的房子显然不合格。但这是我仅有的房子,哪怕漏雨漏风、阴冷如洞穴,依然是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小小空间。

整个青春期,我一直只有那个小屋。哪怕被雨水淋得湿透,心也开始腐烂,也只能待在那里。等待雨停了,天亮了,等待海风把小屋吹干,太阳再把那里晒暖和。还要修复腐烂的地方,锻炼自己的心肌,期待某一天再也不需要那个见鬼的小屋。

我在外婆家住了半年。秋天,她说要去舅舅家照顾刚出生的表弟,就把我送到已经再婚的父亲那里。我说我宁愿一个人回自己家,外婆却凶巴巴地说,父亲当初抛妻弃女,另娶他人,也该还债了。于是,我作为一个理想的债务被她送了过去。

那时,我已经五年没见过父亲。自从我四岁时,他和母亲离婚,他从来没有来看过我。我想他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母亲。“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每当提起母亲,他都用这个充满轻蔑的词来替代。我也这么觉得。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跟他同仇敌忾。可能是这种暗地里的联盟让他渐渐放心下来,他对我越来越好。至少,从小到大所有物质上的需求,他都无条件地满足我。

反而是我,越长大越冷漠、乖张。“就像你那个妈!”每当生气的时候,他总是这么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恨母亲,不过听他的语气,反倒更像是无意识地为我开脱:既然是基因在搞鬼,我自然是无辜的。

父亲家离我自己的家只有五公里,刚好在海湾的两头。我经常偷偷溜出去,一个人沿着防波堤走路回家。记得每次走到一半,太阳就落到山坳间了。有时,我会在中途的一艘渔船上玩一会儿。

那是一艘废弃的沉船。船舱浸在水里,长年被单调的潮汐冲刷着,水位会随着潮涨潮落而变化。甲板上沾着贝壳和海藻,到处都是爬来爬去的海蟑螂。船离岸边有十几米远。每次我都是整个人挂在缆绳上,双手交替,顺着缆绳爬上船的。

常常爬到半途,双手就酸疼得厉害,只能停下来,听凭海风摇晃缆绳,把我晃来晃去。夕阳照在长长的防波堤上。蜻蜓在晚风中飞舞,透明的翅膀红得耀眼。我仰头挂在缆绳上,双手越来越疼,越来越乏力。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倒计时,等待自己体力不支,掉下去。

夕阳渐渐落到低矮的群山背后,从山顶射出最后一道光芒。那一刻,我仿佛从白昼和黑夜之间眺望世界,又从世界的边缘眺望无际的时间。

最终,我没有掉下去。一次也没有。我爬过最后一段缆绳,仰面躺在晒得微热的甲板上。就这样静静躺着,等待眼泪在晚风中蒸发,消散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中。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家,惊讶地看见母亲跟柯尔一起坐在餐桌旁。两人一边吃饭,一边有说有笑,熟悉亲切得如同一对母子。

我握着钥匙,愣在门口。

“哎呀,是甜婆回来了呀。”

母亲笑着说,一边往碗里舀了一勺汤。那副散漫淡然的样子,仿佛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像一对普通的母女一样共同生活。

“甜婆?”柯尔说着,噗的一声喷出嘴里的汤,哈哈大笑,“原来你的小名叫甜婆!太可爱了。喂,甜婆,快过来吃饭吧。”

“你为什么让她进来?谁让你让她进来了!”

我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把一腔怒火都喷到柯尔身上。

“你还说呢。刚刚吓我一跳。”柯尔说着,看看我母亲,又看看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以前不是说你母亲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吗?我一直以为是真的。刚才看到阿姨,我还以为……你们俩又长得这么像。”

“以为见鬼了是吧?本来就是见鬼了!”

“啧啧,居然这样咒自己的亲妈。”母亲一边说,一边慢悠悠喝着汤,“瞧你凶神恶煞的,小心把柯尔吓跑了。”

“你来这里干吗?”

“想你呀。”

母亲说着,拿起一个空碗,熟练地舀了一勺汤,放在我面前。“吃吧。”她说着,露出温柔宽容的笑容,好像我只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坏脾气小孩。

我更加气闷。这世上有本事的人真不少,个个都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柯尔这样,母亲也是这样。想让时间回拨到什么时候,就回到什么时候,毫无障碍。只有我这个笨蛋傻瓜,被无限拉伸的时间紧紧箍住,困在其中,别无选择。

我知道对她生气也没用,只能听之任之,管自己吃饭。有一阵子,三个人都默默吃饭,没有人说话。可能察觉到沉默越来越沉重,柯尔开口问母亲是不是音乐家,因为看到她随身带着一个吉他盒。

母亲立刻兴奋起来,开始说起自己辉煌的职业生涯。于是我才知道她当年偷渡到法国后的经历。她先是在尼斯街头唱歌,后来去了奥地利和英国,在苏格兰跟人组了个民谣乐队。前几年又到了葡萄牙,在那里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一个默默无闻、心比天高的画家。

“他是个天才。我相信他一定会成为梵高、毕加索那样伟大的画家。”

母亲坚定地说,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天真。可能是那种天真太过热切、太过明显,看得我心里难受,忍不住想挖苦她。

“真是自负得可笑!”我说。

“人这辈子最难得的就是有梦想啊。”

“这种傻乐观、真浅薄的天真最要命了。”

“明明是你太市侩!”

母亲愤恨不已地反击。这倒在我的意料之中。哪怕有一天变成一个老太婆,她也会是一个天真无邪的老太婆,恐怕还会认真地跟牙牙学语的孙子吵架。

“我们打算一起在798开一家音乐画廊,一边做展览,一边做小型演出。”母亲炫耀般,接着说道。

这么说,她不走了。我在心里雀跃,张嘴说的却是:“哪来的钱?”

“我们这几年攒了一些钱。”母亲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心虚。

“是你的钱吧。”我毫不客气地揭穿她,肆意发挥自己的尖刻,“就算是有梦想的画家,也不能吃软饭吧。”

“你这人也太讨人嫌了。一点都不可爱。不知道哪个男人会喜欢你。”

“我喜欢呀。”

柯尔忽然插嘴。我瞟了他一眼。他笑呵呵的,双眼眯成两条细长的缝。

“她这么刻薄,你怎么受得了?”

“我习惯了。”

柯尔露出自虐的笑容。哼,演得跟真的似的,不知道他都跟母亲瞎说什么了。我不易察觉地瞪了他一眼。他假装没看到。

母亲说他们还在找房子,男友暂时住在朋友那里,她想在我这里住一阵子。我一听,差点跳起来。

“不行!一天都不行!”

“怎么这样。”母亲不满地嘟囔着,接着转头冲柯尔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我每天早出晚归,不会打扰你们的。”

“你说什么哪!”我一下喊起来。

“啊,那个,我……我不住这里。”柯尔结结巴巴地说。回来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窘迫。“我住在隔壁那条街,吃完饭就回去了。”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

“那更加没问题了!反正有两个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嘛。”

听母亲的语气,倒像这里是她家,要借住的人是我。

“不行!反正不行!”我大声说,但气势已经没了大半。

“什么人哪!你是不是我亲生的?”

“我看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母亲毫不示弱。

母亲来了以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受到惊吓。

她来的第二天,我下班回来发现客厅的电视换了新的。一台超大尺寸液晶电视,足足占满整面墙。还配了立体声音响,大大小小的音箱放满客厅各个角落,多得数不过来。本来就狭小的客厅更显拥挤,活像被《变形金刚》的狂派机器人占领了。

“快来看电影,就跟在影院里一样呢!”母亲从沙发上转过头,脸上映着电视荧幕的白光。

“你买的电视机吗?原来那台呢?”

“扔了。又破又小的,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

“那是房东的!”

母亲满不在乎地撅撅嘴。我走过去,发现沙发也换了。旧旧的皮沙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崭新的米色棉布沙发,堆满彩色格纹靠垫。

“沙发也扔了?”

“是啊。”

“那是别人的东西!谁让你擅做主张了,都没经过我同意!”

“嚷嚷什么,到时候搬家留给他,就当帮他换新的呗。”

母亲继续看电视,说话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抬。

过了两天,我洗澡的时候发现浴巾和拖鞋也换了新的。原本打算忍了,没想到,打开衣柜,连衣服都换了一大半。都是那种风格强烈、煞有介事的,一看就是母亲喜欢的。

“我的衣服呢?”我裹着浴巾,气势汹汹地闯进她的房间。

“扔了。帮你换了新的。”母亲正抱着吉他坐在地板上,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

“你太过分了吧!我的衣服,你凭什么想扔就扔!”

“啧啧,又大呼小叫的。年纪轻轻的,天天穿得跟奔丧似的,给你换点有颜色的不好吗?”

母亲说话的时候都没看我,接着自顾自拨动吉他弦,开始唱歌。全情投入的样子,仿佛正独自在录音棚里录歌。我的怒火一下像漏光了气的气球,软塌塌地掉在地板上。

有那么一刻,我忽然觉得她跟邱白很像,如果有机会认识,他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母亲还特别勤快,每天到处擦,连窗帘都拆下来洗了。早上还没起床,就听到她擦地板的声音。厨房的瓷砖地板也擦得光可鉴人,我好几次差点滑倒了。卫生间的镜前灯和漏水的水龙头也让她找人修好了。跟印象中那个懒散怠惰、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母亲相比,她简直像换了个人。她还天天抢着洗我的脏衣服,不是用洗衣机,而是手洗。哪怕我故意把脏衣服藏到衣柜抽屉里,她也会翻出来,洗干净,叠得四四方方,放回衣柜里。

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做这些事总给我一种过于刻意的感觉,让我不太舒服。有时下班回来,看到她饿着肚子守着一桌子的菜等我,看到每个盘子都盖着她特意买来的不锈钢盖子,我总是有点难堪。我宁愿她像以前那样,不那么像一个普通的母亲。

小时候,母亲经常会一走好几天,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我把剩饭剩菜吃完了,就开始吃腌菜和咸鱼,能吃的都吃光了,我就自己生火煮饭。那是烧柴火的老式炉灶,我常常没等水烧开,就靠着柴火堆睡着了。炉火晒得身体暖洋洋的,杉木和芦苇燃烧发出甜甜的香味,我总是睡得很香,从不觉得难过。

即便在家,母亲也没怎么在意我。下雨天也从来不会像别人那样,送雨伞到学校。我整个人淋得湿透回来,埋怨她不给我送伞,她却满不在乎地说“淋点雨又不会融化了”。有时我跟小伙伴在海边玩得满身脏兮兮的回家,她也没有像别的母亲那样,带着怜爱的语气斥责孩子,反倒哈哈大笑,说“你是不是跟海龙王打架了?”,就像一个跟我狼狈为奸的姐姐。

大部分时候,我都很享受她这种散漫随性的态度,但是偶尔也会担心,照这样下去,自己会真的变成没妈的孩子。于是,每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发发脾气,故意孩子气地表现自己的任性和幼稚。好像是为了提醒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我需要她照顾。好像觉得,如果不这样刻意提醒她,她很可能会把我这个人彻底忘了。因为她的世界里全都是她自己,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包括我。

自私吗?也许吧。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路。她不欠我什么。至少现在,二十七岁的我是这么想的。

一个周末晚上,我跟柯尔去承德爬山回来,发现母亲不在家。

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没有做好晚饭在家等我。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去察看她的房间。果然,她的行李箱和吉他都不见了。

我跌坐在沙发上,努力回想早上她有什么异常表现。似乎没有。送我们出门的时候,她还问我们几点回来。我说可能赶不及回来吃晚饭,她就笑着说:“不回来睡觉也行呀。就跟柯尔在承德待两天嘛。”

“说什么呀!”我瞪了她一眼,转而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回来吃晚饭,让她好好做饭。

结果,她却不见了。又是不告而别。很可能早就预谋好了。我赶紧给她打电话,不出所料,手机也关机了。

“骗子!”我咬牙切齿地说着,环顾四周,发现茶几上她专用的那个骨瓷杯子也不见了。

至少她还在北京,在中国。我安慰着自己,去卫生间洗澡。洗了澡从卫生间出来,赫然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正在看电视。

“你去哪儿了?”我的怒火喷涌而出。

母亲转过头。她没有像平常那样皱着眉抱怨我大呼小叫,而是静静地看着我,神情异常恬静。电视荧幕发出的光在她脸上变幻着。

“甜婆,妈妈要走了。”

“去哪儿?”

母亲朝我伸出手。我走过去,没有去拉她的手,而是在沙发另一头坐下。我警觉地看着她。

“我们要去里约,去那边开画廊。”沉默了片刻,她说。

“里约?不是在798吗?”

“他在里约有很多画画的朋友,又是说葡萄牙语的地方,他比较适应……”

“他他他,那我呢?”我喊起来。

母亲没说话,垂下眼帘,摩挲着手里的电视遥控器。我一把抢过来,扔到地板上。

“随便你!不就是里约吗,要去月球你去啊。那你回来干吗?一辈子都别再出现不是更好吗?”

我肆意大哭,跑进自己的房间,甩上门。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可能是前一天爬山太累,又大哭了一场,体力透支过度吧。醒来以后,反倒觉得神清气爽。我惊讶地发现,不管心里多么难受,身体总能自顾自迅速痊愈,似乎还能反过来帮疲惫的心修复一些东西。

夏日清晨宁静的阳光洒在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米饭的清香。我爬起来,光脚踩上地板,打开门。

母亲坐在餐桌旁。见我出来,她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桌上放着一篮豌豆荚和一个大碗,她正在剥豆。

我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她没看我。

“傻愣着干吗?帮忙剥呀。”她说。

我机械地照做,拿起一个豆荚,使劲挤了一下。几颗豆子蹦出来,掉在桌面上,又弹起来,圆乎乎的,滚得到处都是。

“瞧你毛毛躁躁的,就会帮倒忙。”母亲一颗颗捡起豆子,放进碗里,又低头继续剥豆。

我拿起一个豆荚,用手指剥开,把里面整齐排列的豆子抠下来,扔进碗里。白瓷大碗里盛着碧绿鲜嫩的豌豆,在阳光下闪着光,令人赏心悦目。手指剥开豆荚时那种湿润而柔滑的触觉,也令人愉悦。

我一个豆荚接着一个豆荚慢慢剥着,不知不觉平静下来。母亲一直低着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专心致志地剥豆。狭小的客厅里仿佛弥漫着某种令人心平气和的东西。照在地板上的阳光明亮宁静,仿佛连时间也不再流动。

“什么时候走呀?”我问,尽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后天。”

“唔,至少没有连夜逃跑,还能让我送送你。”我呵呵笑着。

母亲放下手里的豆荚,抬起头。她眼里有些潮湿。我低下头,避开视线。

“以后要经常回来看我啊。”

沉默。接着母亲犹豫地开口:“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反正你的工作比较自由,就当是旅行。”

“我可不想当拖油瓶。”

“什么话。不如考虑一下。”

我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实话是,我已经过了非你不可的年纪,不必跟你绑在一起。”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如果是那样,倒简单了。我摇了摇头。

“不过怎么也没办法像一般的母女那样。”我实话实说,“要做出那样子,也不难,但那怎样都是假的。对我来说,心里有一点恨意,反倒更健康更正常一些。”

母亲垂下眼帘,慢慢点了点头。她的嘴唇在颤抖,似乎在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忽然有些后悔。

“你不会给我生个混血儿妹妹或者弟弟吧?”我笑着说。

“有可能啊。”母亲飞快蹭了一下眼角,抬头笑起来。

“生得出来吗你?一把年纪了。”

“看扁我!你等着。”

母亲走的那天,我跟柯尔送他们到机场。

我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男友。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大个子,拉丁裔的面孔,看起来比母亲年轻一些。有一双热情活泛的眼睛,对一个画家来说显得略不寻常。他会说英语,于是我故意让柯尔绊住他,陪着母亲慢吞吞往出境安检口走去。

“你不会被他骗了吧?我怎么觉得这人不靠谱?”我说。

“胡说什么呀。”母亲嫌恶地看我一眼。

看着母亲满脸幸福的样子,我只能作罢。真要担心的话,她可够我担心一辈子的。这么多年,她恐怕什么都经历过了吧。被骗或者被爱,骗人或者爱上什么人,然后从满地狼藉的人生中爬起来,重新开始。还能继续弹着吉他唱着歌。在这颗星球上,没有几个人能像她这么自由洒脱。除了没什么收成,其他都令人羡慕。不管怎样,这是她的人生,我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要是被骗光了钱,可别想不开啊。还有我呢。”我半开玩笑地说。

“你都在想什么呀。”

“人生无常嘛。总之,到时候就回来。我养你。”

“嗬,好大的口气!”母亲笑起来,“养我可贵了。”

“我养得起。”

我和柯尔站在安检口外面,望着母亲和那个大胡子穿过金属探测门。母亲背上吉他盒,回过头,用力朝我挥手。我也挥了挥手。

“柯尔,帮我好好照顾她!”她大声喊道。

她的声音高亢响亮,引得周围的人纷纷回头看。我有些窘迫。

“我知道。”柯尔大声说,伸手握住我的手,一边朝她挥手致意。

母亲又挥了挥手,满脸笑容,额头在明亮的灯光下微微发亮。她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得多。可能是内心一刻不停燃烧的东西,给了她额外的活力吧。

“好好生活呀,甜婆!还有柯尔。”她又喊了一声,声音还是那么响。

“说的什么话呀。真是的。跟演话剧似的。”我嘟囔着。

母亲还在挥手,一边往候机厅里走,一边回头朝我挥手,一次又一次。

还真是没完没了。我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进旁边的候机厅。她的背影消失了。我望着明亮喧闹的候机厅,感觉视野有些变形。一些无处可去的水分从眼睛里溢出来,沾在睫毛上,被灯光照得有些刺眼。

母亲走后,家里一下变得冷清寂寥。

没有了电视机的声音,没有了饭菜的气味,没有了源源不断的购物袋和包装盒,也不再有浴巾、内衣和袜子被换掉的惊吓。地板和茶几上渐渐积了一层灰尘。最让我失落的,是没有母亲天天跟我吵架拌嘴。来了又走,还不如别来。她倒是真能干,短短一个月,就把这房子塞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她留下的东西。扔在茶几上的半包口香糖,咬过一口、塞在冰箱里的面包,丢弃在玻璃口杯里的牙刷,以及没用完的隔离霜。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失落,柯尔几乎每天都会来跟我一起吃饭,周末也常常一整天跟我在一起。跑步、爬山、四处闲逛,或者哪儿也不去,一起坐在河边的长凳上发呆。

随着夏天慢慢到了尾声,他开始经常牵我的手,每次都那么自然而然、漫不经心,好像是完全无意识的。如果我稍微留意一下,他就会迅速放开。跟牵手的时候一样,放手的时候也自然极了。好像我们是两小无猜的玩伴,不过是一起牵着手四处玩耍。

我心里恼火,又不能表现出来。愤怒慢慢累积,都快憋出内伤了。柯尔始终一副心无芥蒂、若无其事的样子。每次看到他这样,我就更努力克制自己,生怕自己败下阵来。仿佛这是一场战争,谁不淡定,谁就输了。

哪怕只是跟他对坐在餐桌旁吃饭,我也需要聚起全身的力量来应对。每天都累得精疲力竭。明明跟他在一起,却孤独寂寞得无可救药。我发觉,痛苦这种东西就像内心分泌的毒素,从来都是自己滋生的,而不是来自外界的伤害;人也是一再被自己的内心压垮的。

我越来越难以忍受,甚至想过连夜搬家、一走了之。不管愿不愿意承认,潜意识里我一直清醒地知道,有一天,柯尔终究要离我而去。与其眼睁睁等那一天到来,不如自己抢先抽身离去。

没想到,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一天下午,因为约好的采访对象临时爽约,我提前回家。从望京地铁站出来时,我偶然遇到了柯尔。

他走在前面,没有看见我。我本想叫他,张开嘴却没有出声,又生生合上嘴。仿佛目睹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为什么——柯尔看起来非常陌生。

他低着头,微驼着背,脚步迟缓而拖沓,看起来无所事事,似乎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迥然不同于平时那副神采奕奕、脚下生风的样子。依然是熟悉的格子衬衫和帆布鞋,但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仿佛卸下了所有快乐的伪装,露出了沉重的本来面目。

一股被欺骗的怒意刺痛了我。我下意识从挎包里拿出遮阳帽戴上,跟在柯尔后面,跟他拉开一段距离。他走过地铁站前面的广场,穿过马路,沿着人行道往东走。走得很慢,一直垂着头,过马路的时候也没看车。

走到望京SOHO前面的路口,他停顿了一下,伸手到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他盯着屏幕看,像是在犹豫,然后放到耳边。他没有说话,边走边听,脚步更显疲惫。炎热的午后,路上行人很少,我怕他发现,离得更远了。

他忽然停下来。我连忙躲到一棵行道树后面。远远的,我看见他挥舞着一只手,愤怒地叫喊着什么,似乎在跟电话那头的人吵架。离得太远听不清。接着,他挂断电话,在路边坐了下来。烈日当空,柏油马路被炙烤着,暑气让路面的空气微微颤抖。他就那样坐在那里,茫然望着马路对面。

许久,他站起来,在路口左转,往北走。似乎是要回家。我没有跟上去。

整个下午,我一直在附近晃荡。在甜品店买了个冰淇淋,在便利店吃了点关东煮,一家一家地逛路边的小店。还坐在挤满老人小孩的花坛边,百无聊赖地看音乐喷泉。只是不想回家。然而天很快就黑了,我无处可去,终究只能回家。

柯尔在家等我。他已经做好了饭,还做了他最拿手的麻辣梭子蟹。

“怎么才回来!我都要忍不住先吃了。”

他走过来牵我的手,让我在桌边坐下,把筷子递给我。像平常一样,一脸开朗热情的笑容。我看着他,试图从他的伪装里寻找一丝细微的裂缝,却一无所获。他的笑容无懈可击,健康,愉快。

他会不会真的是外星人?一个假扮成柯尔的外星人?我觉得自己已经快疯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我问。

“哦,出去见一个客户,很快就谈完了,就没回公司了。”他说,“愣着干吗,快吃呀。”

我夹了一块梭子蟹,咬了一口。没什么味道,连辣味都没有。可是盘子里分明满是剁碎的朝天椒和藤椒。柯尔一边吃,一边说起自己挑梭子蟹的时候被蟹鳌钳了一下。

“可疼了。”

他说着,伸出手指,给我看上面发红的齿印。看他那副故作可怜的样子,真想恶狠狠咬他一口。但他一点都没察觉,还把手伸到我面前。

“快帮我揉揉。”他笑着撒娇。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听见自己开口说话,声音低沉而冷淡,完全不像我的。

“你说什么呀?”

“你究竟回来干什么?为什么你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每天这样开开心心、没心没肺,到底想让我怎么做?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你到底够了没有?”

我原本想克制自己,却越说越愤怒。柯尔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仿佛目睹自己心爱的水晶杯被人狠狠摔碎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继续说,再也不想顾忌任何事,“让我像以前一样,继续跟你做好兄弟吗?在你欺骗我、背叛我之后,在我恨了你这么多年、为你痛苦这么多年之后?我没那个心情了!”

“我欺骗你、背叛你?”柯尔终于开口了,“明明是你抛弃我,那么狠……”

“还想骗我!我看到了!那天晚上在学校西门,你背着她……”

“你看到了……”

“如果我没看到,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骗我?”

柯尔忽然抓住我的胳膊。“所以你才那样对我?什么一见钟情,什么遇到真爱,都是骗我?”

“是你骗我!我傻乎乎地在图书馆外面等到半夜,出来就看到……”

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柯尔静静地看着我,许久,伸手来抱我。我愤怒地挣扎,打他,踢他,咬他,直到精疲力尽,整个人仿佛被蓄积已久的怒火撕扯成碎片。他始终没有放手,慢慢把我搂到怀里,抱起我靠着沙发坐着。

“你傻不傻啊。”他喃喃说着,像在自言自语,“我更傻,居然真的相信了。我一直不敢承认,你让我害怕,就像我害怕我自己。开朗外表下真实的自己。我好不容易才假装自己不是那样的。我怎么能爱你?所以我就去找我应该爱的人。可是没有用。我以为你是我的负担,到头来却发现,你是我人生中无可替代的人。”

他低下头,眼泪从他脸上滑下来,落在我的额头。

“那天晚上去图书馆没找到你,我就应该想到了。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当时就冲出来骂我?……我是送她回寝室。她说自己在酒吧喝醉了,让我去见她。她要我最后背她一次,像以前一样吻她。是我对不起她,所以我答应了……”

简单得近乎荒唐的解释。仿佛我是一个笑话。我不相信。

我仰头看着他。他忽然哭了。

那天清晨,下了一场雪。我从学校一直走到了北京西站,然后坐上一列火车。不知道会去哪里。火车穿过华北平原,隆隆向南奔驰。一路上我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又变亮了,火车正在翻越秦岭。

窗外皑皑白雪,千山万壑一片白茫茫。窗玻璃上结着冰花,如同裂纹。整节车厢就我一个乘客。停滞的空气里,只有什么人的呼吸声,苍白而微弱。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呼吸。我摸摸自己的手,那么凉,毫无知觉,仿佛摸的是别人的手。一切那么像梦境,但那不是梦境。

火车在前行,时间也在前行,不管怎样,只要我的躯体还活着,人生也会继续。但我清醒地知道,真正的自己已经被抛弃在某个地方,困在时间停滞的寂静里,再也跟不上来了。

我在四川待了一个星期才回来。柯尔来找我,我没有见他,然后很快找了一个男朋友。一个酷爱踢足球的同校男生,大嗓门、精力旺盛、容易冲动。没多久,我就跟他上床了。可能是我过于紧张又过于笨拙,让他起了疑心,他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我骗他说不是,然后极力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也许是我那种自暴自弃的劲头太明显了吧,他很快对我失去了兴趣。暑假还没到,我们就分手了。分手的时候,他说我是性冷淡、自虐狂,最好去看心理医生。我没有反驳,而是微笑着跟他说再见。那之后没几天,柯尔就毕业离开了学校。我也不再需要什么男朋友。

最后一次见到柯尔,是在朝阳路的校门口,在他离开学校那天。

我坐着学校的大巴从实习的基地回来。进校门的时候,司机为了避让几个横穿校门的人,停下车。透过车窗,我看见几个男生拖着行李箱从旁边走过,去路边拦出租车。柯尔也在其中。

他穿着格子衬衫,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包,手里还拖着一个黑色旅行箱。他从车窗下走过,穿过非机动车道。在路边等车的时候,还回头看了看。夏日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抬起头,微微眯眼,像是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

我伸出手,放在窗玻璃上。玻璃被冷气吹得凉凉的,触手如冰。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的身影那么小,轻而易举就被我握在手心。我轻轻抚摸他的身影。

大巴慢慢开动,穿过校门,向右转弯。柯尔的身影离开我的手,很快消失不见。

再见,柯尔。我在心里说。

一整晚,我抱着柯尔一会儿哭一会儿睡,昏昏沉沉的,渐渐分不清是睡是醒。几次从噩梦中惊醒,听到柯尔的声音,又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刚亮。柯尔醒着,依旧靠着沙发抱着我。看到我醒了,他对我笑了笑。笑容憔悴,眼睛也肿肿的,似乎一晚上没睡。

尴尬的沉默。于是我说自己约了采访,得去上班,起身去洗澡。其实并没有什么采访。只是心里乱糟糟的,很多事没来得及想,要是这样子跟他在一起待一整天,我怕自己会受不了。

柯尔坚持要送我去地铁站。两人一起出了门,在楼下便利店随便吃了点早餐,走路去地铁站。快到九月了,尽管白天还很热,但清晨的空气已经有了凉凉的秋意。河边的悬铃木树冠也开始变黄了。路上没什么车,人行道空荡荡的。一路上,柯尔都没说话,牵着我的手,走得很慢。

走到地铁站前面,我说了声再见,转身要走。柯尔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我转过头。

“晚上早点回来吃饭。”他笑着说,“还得早点睡。昨天没吃也没睡。”

“你说话怎么像我妈妈?”

“我答应她要好好照顾你呢。不能食言呀。”

我看着他。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瞧你,鼻涕都流出来了。”

他说着,伸手来擦我的鼻涕。我连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他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开心地笑起来。我也笑了。

他忽然伸手抱我,抱得很紧。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汗味。我想起昨天下午他坐在马路边的样子。我想问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没问出口。

“去吧。”他放开我,笑着拍一下我的肩膀。

我转身往地铁口走去。踏上扶梯的时候,回头看见他还站在那里。清晨的阳光透过薄薄的雾气,从他身后照过来。他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模糊,仿佛要就此消失不见。我忽然有些恐惧。见我回头,他朝我挥了挥手。我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踏上扶梯。

晚上,我下班回到家时,柯尔不在。

客厅和厨房都亮着灯。桌上有饭菜,一盘盘盖着塑料盖子。筷子和碗也整整齐齐地放在棉布餐垫上。看起来柯尔像是临时下楼买东西去了。我坐在餐桌旁,等他回来。

等了半个小时,依然不见他回来。给他打电话,手机也关机了。早上在地铁站前感到的那种恐惧,再度涌上心头。我犹疑地放下手机,这时才留意到桌上只放了一副碗筷。心里一下就明白了。

他走了。

我慌忙跑出门。尽管心里清楚他已经走了,恐怕再也不会出现,但身体似乎还不愿承认,自发行动起来,擅自帮我去找他。我想去他家,跑到小区外面才想起,我连他住哪栋楼都不知道。回来三个月,他从来没有带我去过他的住处。

我想起他的公司就在附近,这时候应该还有人在加班,于是连忙赶过去。因为之前听他提过公司的名字,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地方。前台负责接待的女孩还在。令我震惊的是,她说公司没有柯尔这个人。我给她看手机里柯尔的照片,她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在前台女孩惊异的目光中离开办公楼,茫然往前走。

骗子!

一刹那,眼前这个貌似熟悉的世界,像一块巨石被猛地掀开。我仿佛一只以不可能的方式见到冰雪的蝉,惊讶地发现自己对生活其中的世界一无所知。连自以为知道的那点皮毛,都是假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骗我?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又走了?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不是母亲也见过他,我几乎要怀疑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了。

又下雨了。

我站在地铁站门口的台阶上,茫然望着外面。天已经黑透了,站前广场被雨淋湿,水泥地面黝黑发亮。

身后源源不断有人出来,肩膀不时被推挤一下。下雨的夜晚,每个人都赶着回家。回到有灯光和热饭的地方,温暖,软乎,还有等待他们的人。于是我迈下台阶,混入其中。

雨比想象的小得多。雨丝无声无息地飘落,被路灯染成黄色的细丝。路上都是下班回家的人,大多没有带伞,每个人都用尽各种办法避雨。把挎包顶在头上,把衬衫裹在头上,把便利店的塑料袋举在头上。什么都没有的就把仅有的双手捂在头上。费这么大劲,只为避开这点小雨,几乎令人感动。

这才是正常人吧。只有我这种每天浸在冰冷漆黑的水里的人,才会不在乎落在自己身上的雨。久而久之,连避雨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了。除了淋得湿透,瑟缩颤抖,还能有什么结果?自作自受。这个世界似乎就是以这样诡异的方式向我报复的。

走过两个路口,路上人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我。路上空荡荡的,下过雨,柏油路面似乎变软了。鞋底踩上潮湿落叶的声音,也是软软的。空气被雨水洗刷得洁净透明,飘忽着落叶的淡淡苦味。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隐隐的钢琴声。似乎是贝多芬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弹得不那么得心应手,时断时续的,中间还弹错了几处。但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很动人。

孤独,类似召唤的孤独,以及类似遗弃的陪伴。

我停下来,仰头静听。纤细轻盈的钢琴声在细雨和夜色中回荡,似乎把被掩埋的什么东西挖出来,在雨水中冲洗干净。一瞬间,这座城市里所有那些无望的渴望都变得清晰。

柯尔。我下意识摸出手机,拨打那个拨了无数次的号码。哪怕是“已经关机”的提示音,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提示音没有如约而至。这一次,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清晰的嘟嘟声。电话打通了。

我握着手机呆立着。嘟嘟的声音在重复,没有人接电话。但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有人。接着,声音忽然被掐断。有人按了拒接。我盯着屏幕,犹豫着是否要重拨。手机背光慢慢暗了下来。

直到手机再次亮起来,我才发觉自己一直在等待。手机收到了几张照片,柯尔发来的。我打开。短暂的等待,随即一张精致的照片跳了出来,接着是另一张。

照片上的柯尔开心地笑着,笑容像平常一样明亮耀眼。穿黑色礼服,戴领结。旁边是穿着洁白婚纱的沈乔,对着镜头露出温柔矜持的微笑。背景是碧海蓝天,还有灯塔和小岛,似乎是在美国西海岸。

照片还在源源不断地发过来。手机一直不停地响,画面不停地跳出,没有丝毫停顿。几乎带着某种恨意。我握着手机,静静看着。

雨丝落在我的额头和鼻尖,冰凉刺骨。

天又亮了。

天空渐渐从深灰色变成浅灰色,越来越淡,直到彻底褪去了颜色。起风,没有太阳。不知道几点了。我喜欢拂晓这样暧昧的时刻。醒着或者睡着,都没什么区别,可以自由穿梭于梦境和现实的渐变地带。

我躺着,忘了这样躺了多久。水泥地面冰冷坚硬,硌得肩膀和后背发疼。空气很冷,闻起来有淡淡的烟火味。秋天来了。

多年前,似乎也是这个季节,我和小夕走在深夜的街头。那时,冷风中的北京闻起来也是这种气味。人与人的相遇别离,就像季节的自然更替,除了让自己去习惯,别无他法。最终留下来的只有空无一人的风景,还有那年那时空气的味道。

一只白色的鸟从屋顶飞过,盘旋了一圈,落在露台的栏杆上。似乎是隔壁那个独居老太太养的鸽子。我还没见过谁养鸽子就养一只的。可怜的鸽子,一直也没有离她而去。它踩着栏杆踱步,一边灵巧地转动脑袋。脚上的金属牌子碰到了栏杆,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它低头啄了啄金属牌子,扇动宽大的翅膀,朝对面屋顶飞去。

空气被搅动,又渐渐沉静下来。一片白色羽毛掠过我的头顶,旋转着落在旁边的水泥地面上。纤细的绒毛根根分明,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颤动。我伸出手,却够不着。过了片刻,那片羽毛再次飞起来,飘入起风的空中。

我目送着那个淡淡的白影融入天际,直到眼睛感到一阵细微的刺痛。我闭上眼睛。

某一刻,我听见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走过来,扶着我坐起来,给我披了件衣服。软乎的针织衫,暖暖的,似乎还带着什么人的体温。接着,一双温暖的手搂过我的肩膀,抱着我。我闻到了熟悉的淡淡汗味。

“对不起。”他说。

“你是回来跟我道别的吗?”

柯尔没说话,只是用力抱紧我,埋下头。凉凉的鼻尖贴着我的脖子,无声地呜咽着,就像一只脆弱无助的小狗。他到底不是外星人。没有人能够永远像外星人一样活在这颗星球上。

“为什么?”我说。

沉默。

“我从洛杉矶回来的时候,原本只打算待半个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结果却在河边等了两个月。每天都去,直到那天终于等到你。我想着再待一个星期就走,只要你好好的,我不应该再打扰你。可你并不好,我就想着再待一个星期……没想到一下待了五个月,我已经不想走了。她一直在催我回去,原本打算九月份办婚礼……”

我拨开他的手,推开他。他看起来憔悴而悲伤。

“你一直在骗我。你一直跟她在一起。”

“不是。我是到美国第二年,在纽约的同学会上遇到她。没多久,她就转学到洛杉矶,为了跟我在一起……”

“如果不是她发照片给我,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骗我!”

“我原本是回去跟她分手。”他低着头,声音更低了,“我也绝对不能允许自己一直这样瞒着你。可是……和一个人在一起太久,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牵制,很多身不由己的事……”

“别说了。”我忍不住打断他,“别这样,柯尔。别让我轻视你。”

他抬头看着我,目光脆弱得让我不忍去看。我转过脸去,望着露台旁边。墙上爬满了干枯的爬山虎,一片鲜红的叶子在藤蔓上颤抖。秋天了,是该道别的时候了。这世上有那么多离别,各种各样,其他人照样能继续活下去,为什么我不行?

“能不能送送我,让我先走?”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松一些,“虽然这里明明是我家。是不是很好笑?可我怎么也没办法看着你离开我。既然你回来了,就在这里送我走吧。”

说着,我站起来。柯尔呆呆地看着我,依旧蹲在地上。

“再见,柯尔。”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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