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道:“不必多礼。”淡然一笑,又冲着吴重颔首致意,随即转身而去。
吴重看着方白走出几步,蓦然叹道:“你当真不肯助我吗?”
“孤负人间三尺雪,匣中青蛇已成灰。”
方白摇了摇头,继续朝着木屋走去。
叶凉忽道:“方前辈——”
话说至此,竟突兀地看不见方白了,凝神定睛,片刻后才见青衫晃动,却已到了梨树旁,随即木门微响,眼前一空,再没有人了。
吴重怅然道:“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没想到一别十三年,方白气志虽颓,剑意上的修为却更高了。”
叶凉道:“方前辈的身法好生奇异,似乎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吴重道:“他能借山川草木藏神,若不想让你看见,你是极难留意到他的。”
叶凉轻叹:“那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吴重道:“方才你叫他,是想说什么?”
叶凉道:“我在方前辈面前使完剑术,心中似乎明晰了很多,却也新添了不少模糊的念头……唉,总归是难以言说,刚才正是想请教方前辈。”
吴重颔首道:“不必说,也不用去想,且把这些模糊念头留存心中,日后自有好处。”
师徒俩离了衡山,返回城中客栈歇息。
叶凉辗转难眠,总是想起那柄锈剑。从前他很是嫌弃那剑,如今没有了,心中却颇为不舍。翌日说与师父,吴重笑道:“一把旧柴刀,碎就碎了,有什么要紧?”
两人自此折向北行。叶凉买了一柄新剑,每到夜深人静,便寻僻静处继续练那招剑术。他谨记师父教诲,从不去想山谷中的那场白日梦境,但舞剑时梦中光景也不免掠过眼前。
有时他忍不住从梦中撷来一丝剑意试练,有时便老老实实练那练了万千遍的架势,只是无论如何,总觉新剑远没有那柄锈剑趁手,常常使不完整式便感手腕僵滞,剑锋飘忽。他去请教师父,吴重道:“不是剑不趁手,是手不顺心。自离了衡山,你心中剑意已然生变,手上却没跟上来。”
叶凉仔细体悟师父所言,仍是夜夜练剑;渐渐的,只觉每次使出那式剑术,都像初次学会时一样陌生。他又去问师父,吴重笑呵呵道:“不错,不错。”然而究竟哪里不错,却又不肯说了。
但叶凉仍感欢欣,他想师父既说不错,应是练对了路子,每夜练剑愈勤,剑刃一次次定在夜风里,有时夜色浓到连他自己也看不清剑尖,但他仍是一遍遍练了下去。
北行多日,师徒俩再度路过洞庭湖,吴重道:“先前咱们为避弓魔,没多耽搁,不然兴许能见着湖上的‘留影舫’。”
叶凉道:“那是一条船吗?”
吴重道:“留影舫既是一艘画舫,也是武林九大刀派之一,门人用石刀,石色漆黑,在白日里还算醒目,夜晚就极难防范。”
叶凉道:“门派在画舫中,料想门徒不多。”
吴重道:“不错,留影舫人数虽稀,但那‘画中留影’的刀术是极凌厉的。”
叶凉道:“咱们这回要去湖边看看吗?”
吴重想了想,笑道:“若你很想看,咱们就去随便看一眼。”
叶凉对武林门派自是颇为好奇,师徒俩当即寻了左近的客栈住下,翌日清早,吴重买好了茶点,领着叶凉来到洞庭湖畔的一处木亭,道:“咱们在这里歇着,若我记得不差,留影舫不久便会经过的。”
两人饮茶闲谈,眺望湖光秋色,但见芦荷摇曳,沙鸥起落,烟波浩渺,颇壮眼界。只是等了大半日,却未能见到留影舫。叶凉道:“师父,咱们回去吧。”
吴重道:“再等等。”
直到月照洞庭,菱歌渐隐,湖上仍没有留影舫的踪影。两人回到客栈,叶凉道:“赶路要紧,既然无缘得见,那便算了。”
吴重沉默片刻,皱眉道:“明早再去,一定要见。”却与他先前说的“随便看一眼”大为不同。叶凉一怔,道:“嗯,能见到自然最好。”
第二天师徒俩起了个大早,又来到湖畔,湖上却起了白茫茫的雾。叶凉道:“这么大的雾,怕是看不着了。”
吴重一言不发,站在亭子里张望湖水,半晌过去,忽道:“快瞧,那便是留影舫了!”语声颇为激动。
浓雾掩映中,一艘画舫从极近处的水面上滑过,船身质朴,不似富贵人家的画舫那般雕饰华美,但行驶很是安稳。叶凉怔怔看着,心头一阵宁和,又见船头有两道人影腾挪跃动,似在交手。
吴重道:“那是留影舫弟子在切磋刀术。”
话音未落,雾里绽出几道细细的刀芒,像是白纸上散开了几缕墨痕。吴重轻叹道:“画中行舟,雾里刀影,宛如当年初见。”
那留影舫只在大雾里出现了一瞬,便隐入芦花深处去了,吴重却久久伫望,就像能看穿雾气似的。
叶凉觑见吴重眼眶泛红,心里很是讶异,但师父既不说,他也就忍住没问。
“走吧。”吴重又看了一阵,转身而去。
直到返回客栈,两人谁也没说话。叶凉收拾好了行囊,随口道:“那些留影舫上的人,什么时候上岸呢?”吴重道:“他们只在画舫中,终生不近岸的。”
叶凉一愣,颇觉意外:“他们为何不上岸?”
吴重叹道:“他们怕这世道。”
叶凉道:“他们都是武林高手,还怕什么?”
吴重道:“世道面前,哪有什么高手。”
师徒俩继续北去,一路秋意愈浓。
途径鄂州汉阳时,吴重让叶凉在酒楼等他,自言要去会一位故人。叶凉猜想师父多半是去那“晴川刀”一派了,却也拿不准这是不是师父真正的师门出身。
半日后,吴重便回来了,手拿一封书信,神情萧索;喝了几杯闷酒,忽而抱怨起来:“方白这厮,恁地固执,就是不肯帮我。”
叶凉道:“师父要杀的人……”他料想师父不会说出是谁,便只道:“是在昆仑吗?”
吴重道:“嗯。”
叶凉道:“那可远得很了。那人很难杀吗?”
吴重道:“嗯。”
叶凉道:“比……比‘弓魔’还要难杀吗?”
吴重哑然失笑:“比你这一路遇见的所有人都要难杀。”
叶凉心头一凛,默默寻思起来。吴重不住仰头灌酒,很快便醉倒了。
师徒俩出鄂州后,转向西北行去,快马过了襄州。一日黄昏,正在旷野间歇脚,叶凉忽道:“前边似有人吹笛。”
吴重怔了怔,却没听见,笑道:“你的耳力越来越好了,咱们再往前走走。”
两人纵马驰出片刻,笛声清晰了许多,吴重才道:“果然。”
风高日远,黄草连天,师徒俩驻马聆听,吴重怅然道:“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这是弹霜亭的刀笛。”
叶凉道:“刀笛是一种兵刃么?”
吴重道:“嗯,这是弹霜亭一派的独门奇刃,激斗中能振出笛声。如此说来,前方是有人在打斗。”
笛音在暮风中悠悠流过,吴重听了一阵,又道:“是弹霜亭的刀客占据上风。”
叶凉好奇道:“师父为何知道?”
吴重道:“弹霜亭的刀术,只有刀招纵横快意,形成连势时,笛声才能绵长不绝。”
叶凉恍然点头,道:“那咱们再往前去么?”
吴重仍在听着刀笛之声,半晌才轻轻一叹:“还是绕开吧。”
师徒俩连月赶路,又过了商州、岐州、陇州、原州各地,途中听闻了花流骊的一些恶迹,这才明白那日秦川木余刀的高手为何找上他。两人踏霜冒寒,吃了不少苦头,等快到凉州时,已是隆冬时节。
朔风嘶号,师徒俩跋涉在雪野中,靴子不时踩断冻草,脆声如断金铁。
午后,吴重算了算路程,道:“今日赶不到凉州城了,还得露宿一晚,只盼别再下雪。”
叶凉道:“兴许半路能遇上人家借住。”
吴重道:“天寒地僻,要碰上什么人可不容易。”
师徒俩步履一缓,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又行出数里,翻过几个矮坡,叶凉忽见旷野中有个灰衣人,膝上横刀,远远地坐在雪地上,宛如铁块。
叶凉道:“师父,前边有个人。”
吴重望了望,道:“那是树还是人,我有点瞧不清。”走近了再看,忽然一哆嗦,转过身道:“咱们走!”
叶凉一愣,却见吴重紧跑了几步,随即滑倒,在雪上打了个滚。他赶忙追上去扶起,道:“师父,怎么了?”
吴重摔得鼻脸通红,却浑不觉痛似的,边走边道:“快走快走。”
当是时,寒风中飘来语声:“多年不见,吴兄可好?”那嗓音似有形质一般,在雪地上划开一道长线,从灰衣人坐地处直指而来,顷刻间追过了吴重的足尖。
吴重长叹一声,顿步道:“走不了啦。”
叶凉道:“那人是谁?”
吴重愁眉苦脸道:“那人是‘天风峡’的掌门人,‘寒衣’铁风叶。”背对那黑衣人,朗声道:“铁兄怎么也到这荒郊野外来了?”
“来杀你。”那灰衣人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