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俩继续南行,这一回吴重却不似先前那般悠闲了,两人在一处集镇上买了快马,连日疾驰。有时叶凉觉得赶路太紧,吴重却仍嫌慢,道:“被江海余追上,可不是好玩的。”
有一回,师徒俩似是撞见了弓魔,那是在洞庭湖边的一处茶棚里,吴重喝着茶水,忽然脸色煞白,招呼叶凉上马快走,两人纵马奔出十来丈,叶凉回头望去,但见远远的有个红袍人正走向茶棚,步履缓而僵硬,像是冬眠刚醒的蛇。
多日后的黄昏,两人来到衡州城内。吴重问了好几个路人,得知确然已在衡州了,神情顿松,笑道:“不怕那姓江的了。”
叶凉奇道:“这是为何?”
吴重道:“姓江的在衡州吃过大苦头,不敢来这里的。”
师徒俩吃饭歇息,翌日来到衡山脚下,却不走显眼山路,专拣崎岖小径,半日才绕到后山一处清寂的山谷中。
吴重坐在青石上喘息良久,笑呵呵道:“此处是衡山剑派的禁地,擅入者死。”
叶凉吓了一跳,道:“那咱们为何到这里来?”
吴重道:“寻常人来,自然不行,为师身份极高,来便来了。”
“原来如此。”叶凉闷闷应了,但见谷中草木稀零,黄叶层层叠叠,从脚边蔓延到几株梨树下,树旁是一间粗陋的木屋。
叶凉道:“既然是禁地,为何还有人住在这里?”
吴重道:“住在这里的人名叫方白,那禁令便是他设下的。”
叶凉心弦一紧,道:“那他定然是极厉害的人物,咱们能杀得了他吗?”
吴重道:“你不先问问,他是好人还是恶人么?”叶凉道:“师父要杀的,自然不是好人。”
吴重哈哈一笑,道:“可惜呀,可惜我并非是要杀他。”
叶凉没听懂“可惜”二字,心说原来师父到衡山不是来杀人,张口欲问,忽然感到一阵古旧的潮气,像有一场多年前的雨再次漫进了心头,却听吴重轻叹道:
“看来他还当我是故人。”
吴重瞥见叶凉神情惊惑,不禁微笑:“你没察觉么,有人来了。”
叶凉望向木屋,却无人走出,再眨了眨眼,不由得惊咦一声,梨树之前竟已凭空添了一人,青衫泛旧,缓步行来。
吴重道:“这人便是方白了。”
方白似是听到了吴重所言,远远地道:“难得吴兄还认得我。”叶凉乍闻他的嗓音,只觉如春夜细雨,夏日清风,说不出的妥帖自然。
吴重道:“你便是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方白苦笑道:“谢过吴兄吉言。”说话中来到两人面前。叶凉见他三十来岁,身形瘦弱,脸色疲倦,像是许久没歇息过了。
吴重打量了方白半晌,叹道:“你可比当年老得多了。”
“客居天地间,扰扰匆匆尘土面,见笑了。”方白语声平静,“吴兄的形貌比之十三年前,似也颇有变化。”
叶凉留意到方白说话时目光有些飘摇,这念头方起,忽觉一阵微风拂过周遭,烛火般游离了片刻,随即消逝。
吴重道:“谁能不变呢,嘿嘿,相看只有山如旧。”顿了顿又道:“江海余正在找我。”
方白神情微怔,道:“他已经重入江湖了?”
吴重道:“嗯。”
方白沉思片刻,道:“他不会找到你的。”
这话听来不过是一句寻常安慰,吴重却松了一口气,正色道:“多谢了。”
方白微笑道:“吴兄此来,不只为此吧。”
吴重缓缓点头,似在斟酌字句,半晌才道:“不错,我想请你出山,随我去一趟昆仑。”
方白也沉默了许久,叹道:“我心负枷锁,自困于此,恐怕去不成昆仑。”
吴重闻言眉头紧皱,径自来回踱步,将脚下黄叶踩得乱响,良久才道:“你从前最是逍遥自在,怎么如今却这般颓唐,跟这落叶似的,叫人瞧着生厌。”
方白一笑,道:“此生如倦鸟,被天公提在樊笼里,谈何逍遥。”说罢微微低头,忽有急风如帚,贴地扫过,三人足边黄叶都远远散了开去。
叶凉大为惊疑,久久凝视方白,渐觉他不只是站在眼前,也不仅仅是站在这片山谷里,而是立在纵横万里之间,孤峙在天地中心,时而呼应山河风露,与天地同化,时而却又与整个天地都疏离隔阂;一举一动虽然细微,牵连却极广极远……看到后来,愈感深邃难明,目眩心迷,身躯摇晃起来。
——肩头忽遭剧烈拍击,堪堪醒神,却听吴重道:“方白修为太高,神动而天随,此刻你也不必费心琢磨。”
叶凉点了点头,吴重又道:“把‘孤鹜’取出来吧。”说完看向方白,微笑道:“当年你赠我‘孤鹜’,说只要我带来找你,你便答应助我一次,是也不是?”
方白颔首道:“不错。”叶凉却怔了怔:“孤鹜……啊,师父是说柴刀。”当即从行囊里拿出锈剑。
吴重将剑递向方白,语声一肃:“如今剑在这里,请随我去昆仑吧。”
方白接过了剑,打量剑上锈迹,忽而瞥了叶凉一眼,道:“这剑往常是你在用么?”
叶凉手心里无端一紧,道:“是。”
方白道:“不知怎生用法?”
叶凉道:“大多时候是用来砍柴。”
方白一怔,苦笑道:“此剑是我少年时常携,剑身轻薄,须以剑锋刺用,也算难得的利刃,没想到被你拿来砍柴。”
吴重挠了挠头,道:“我平素又不杀人,这剑给我徒儿去砍柴,也算物尽其用。”
方白颔首道:“不无道理。”随手振剑,剑锋在一块青石上叩出落棋声,天地间横生一劫。
良久过去,叶凉仍觉余音在耳中轻颤,如雨打深潭,幽怅难言。吴重盯着那锈剑的剑尖,道:“此去昆仑,还须借重你那一式‘雨梳风帚’。”
“从前的剑术,早不用了。”
方白摇了摇头,将锈剑递还叶凉:“小兄弟,方才你称它是柴刀,对不对?”
叶凉张嘴欲答,吴重忽道:“住口。”方白对着叶凉眨了眨眼,道:“柴刀并不比剑差,剑也没什么好的。”
“方白!”吴重语声焦急起来,“以你身份,也耍赖皮?”
方白微笑道:“和吴兄相识日久,受益匪浅。”
吴重与他对视片刻,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懊恼,半晌不语。方白叹道:“吴兄……”
“不必多言。”吴重瞪了方白一眼,“这几年我教了我徒儿一招剑术,你来看一看吧。”
方白略一犹豫,道:“好。”
吴重当即侧头道:“叶凉,你好好地使一遍那招剑法,于你大有益处。”
“是。”叶凉提剑摆好了起手,与方白的目光轻触即分,眼前随之一凉,似有雨滴倏忽跳在眉间。那雨滴穿肌越骨,灼入深心,他的手指轻颤起来,光阴静止似的,隐隐捕到了当前一刻。
这一刻悬在秋风中,如雨滴般缓缓下落。在方白的注目之下,叶凉施展起那招剑术。
随着他挥臂迈步,周身仿佛越来越轻,几欲乘风飘离,他忍不住重重一咳,却觉自己已轻得只剩咳声,使完一整式,收剑伫立,神思迷蒙,似乎正不断向下跌去,却又莫名安心,宛如成熟的果子坠落枝头。
他睡着了。
他梦见了雨中柳树上焦枯的掌印、烟涛之间蹈风东流的书生,梦见野草篱笆一盏灯,梦见茶楼说书人口沫横飞,剑光在他的讲述里来去千里,梦见一帘淡月,两声蛩鸣,七岁时父母之死。
他梦见未曾目睹的陈迹过往,青鹿崖上乱石嶙峋,白骨参差,梦见红颜独立华堂,嫌明烛照瘦了清影,梦见大雨落在空谷中,远去了侠客,刀剑横陈无主,梦见荷叶上斑斑墨迹,被露水一晕,再也辨不清的故人题诗。
他梦见尚未来得及发生的事,苍凉的血,滚烫的花瓣,切开白玉的剑光,梦见夜行长街,大敌当前,灯笼渐次熄灭,梦见角声满天,芦笳遍地,单剑驰过长岭,梦见山中天寒,佳人相侯,翠绡衣、轻敛袖,皓腕如冰雪,梦见刀芒乱分春色,惊鸿一笔点破漫天飞絮。
他在梦中行走,在奔波中做梦,他在江湖倥偬间听见深秋的一声残蝉,竟透亮如春鸟初啼。
他浑身轻震,睁开了眼,一时间似乎目不可视,耳不得闻,口不能言,良久才察觉到心中一轻一重地跳了两声。轻的那声循着督脉上行,从颅顶百会穴透发出来,将秋风击得如磬清鸣;重的那声顺着足少阴肾经下行,穿过足底涌泉穴敲在地上,地面像是鼓面,将他的心跳传遍山谷。
叶凉手心一松,那柄锈剑悄然崩解成铁粉,堆叠在足边。
山风阵阵,黄叶翻飞,三人衣袂猎猎作响;叶凉耳目骤清,诸般幻感冰消瓦解,回想方才梦境,怔怔呆立。吴重目光追着一片落叶,随手推了推叶凉,道:“还不道谢?”
叶凉深深长揖:“多谢方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