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也就是苏媚刚从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她和几位师兄师姐合伙开了一家网站。师兄师姐们有的懂技术,有的懂市场,苏媚这两样都不会,只有一样和他们相同,那就是毕业后就失业了,找不到工作,就稀里糊涂地被他们拉着入伙了。
网站开了三个月,就快支撑不下去了。几个刚毕业的人本身也没有什么钱,何况还是从家里人手上借的。于是大家一商量,分头去拉赞助。网站是个新开的小网站,没什么名气也没多少流量,赞助没拉到,公司已经揭不开锅了。这时有人想到可以申请高新技术企业补贴,于是又分头行动,做报表的做报表,写计划书的写计划书,跑腿的事自然又落在苏媚身上。
苏媚已经往科技部跑了多少趟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每次不是缺这个材料就是少那个文件。总之,那些坐在玻璃窗后面玩着扑克牌的工作人员永远不会把话一次说完,也永远能找出你的这个问题或者那个问题。
这一天,苏媚递上去的材料又被打了回来,还受了工作人员的一顿奚落。眼看公司就要这么黄了,绝望加上委屈,就一个人躲在电梯里偷偷哭了起来。
她就那么蹲在电梯的一角不停地擦着眼泪,来办事的人进进出出,谁也没注意到她。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问道:“小姑娘怎么了?”
她抬起头,眼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短袖衬衫,西裤,一双皮鞋擦得锃亮。苏媚当时的心情只想跟人吐吐苦水,就把自己跑了多少趟遇到多少刁难的事一古脑儿全说了。说完了,也就如释重负,心情好多了。
那位中年男人听她说完,呵呵一笑,道:“现在办点事是真难啊!”
电梯已到十层了,中年男人准备下了,问苏媚:“你到几楼?”
苏媚恍然醒悟,说:“一楼,我回去了。”
中年男人帮他摁了一楼,刚要出去,又退了回来,递给她一张名片,道:“你拿着我的名片,到三楼找吕主任,让她给你办一下。”又摁了三楼,出去了。
苏媚将信将疑,拿着名片到三楼找吕主任。果然,事情办得异常顺利,苏媚只是在办公室里喝了一杯水,他们就跑前跑后把事情办完了,毕恭毕敬地把回执递到了苏媚面前,并说:“您以后有什么事,让何司长打个招呼就行,不必亲自跑一趟!”
苏媚第一次感受到权力的好处,此后隔三差五地往科技部跑,一切顺风顺水。就是再也没见到那位何司长。
何司长出差了,苏媚在科技部的门口守了一个星期才撞到。何司显然已经忘了这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苏媚坚持要请他吃饭,以示感谢,何司长答应了。
一来二往,部里就传开了,苏媚是何司长的小蜜,此后苏媚进入科技部就像进自家的后园子。
苏媚一开始只是抱着感激的心态,时间长了,却发现自己慢慢喜欢上了何司长。何司长与别的官员不同,不抽烟,不喝酒,而且用同僚的话说,廉洁奉公,行事周到,对苏媚更是细心呵护。与身边那些自私任性的小男生比起来,何司长才像个真正的男人。而且,苏媚听说,何司长的老婆孩子都在外地,是自己一个人独居在北京。几乎是飞蛾扑火,苏媚顾不得许多,投入了何司长的怀抱。于是,传言终于变成了现实。
补贴资金很快到位,公司暂时度过危机。但毕竟数额小,支撑不了多久又要断粮了。
苏媚问司长怎么办,司长说融资,并给她介绍了几家银行的行长。
但毕竟公司一直没什么进项,融来的钱也不经花,苏媚想找一个长远之计。
司长说:“上市!”
上市需要公司有持续的赢利能力,网站唯一的经济来源是广告,公司里的人全力以赴也没拉来几笔广告,还不够日常的开销。
司长点拨道:“中国的网站都没有采编权,只能转载传统媒体的文章,所以只要其中一家网站转载了某企业的负面信息,就会造成整个互联网到处都是这家企业负面信息的假象。你想要哪家企业的广告,就去报纸上挖掘哪家企业的负面信息,这样到时候你不用找他们,他们自己就带着钱来找你们了。”
苏媚茅塞顿开,如法炮制,果然广告客户就源源不断地来了。
司长派了运作上市的行家里手来专门指导。
一年后,公司上市了,几位股东身价一夜之间爆涨了几千倍。
苏媚对前途一片憧憬,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互联网奇迹。
司长却告诉她:把股票卖掉!
苏媚不理解,正想和同事们大干一场呢,就这样退出太可惜。
司长却坚持说:“卖掉,放在手里会变成废纸。”
于是苏媚就把股票都卖了,套现了两千万。一高兴,就去买了辆法拉利,在五环路上跑了两圈,感觉像在做梦。
司长说:“汽车是个消耗品,你应该买房子。但是,没把钱存银行是对的,法拉利也能保值。”
于是苏媚又花了五百万买了套别墅。
司长说:“应该买小房子。”
苏媚就把剩下的钱买了十几套两居的房子,每月光房租就能收好几万,果然比她上班收入高,还省心。
“然后呢?”苏媚问。
司长说:“没有然后了,你就等着房子升值吧,你会变成亿万富婆的,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么多了!”
半年后,公司的股票跌成了废纸,资金链又吃紧,几位股东找到苏媚,希望司长能帮忙想想办法。
司长却消失了。
原来司长的老婆孩子并不是在什么外地,而是在外国,司长是个彻头彻尾的裸官。这几年,他一直在找机会跑出去,苦于一直没有成行,又怕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功亏一篑,因此谨小慎微,是苏媚帮他成功地转移了同僚的注意力。说老婆孩子在外地,而且几年了都没露过一面,现在交通那么发达,时间一久,相信的人没几个,尤其是政敌,早就打探出来了。苏媚的出现,正中下怀,他正好拿来掩人耳目。有小蜜在,怎么能让大老婆来京呢?司长故意时不时透露出他跟苏媚的亲密,好让人相信,黄脸婆一直没露面是有原因的。
苏媚是事后从司长的几位朋友那儿得知司长已经去了国外,几位朋友也是愤愤不平,多年的朋友,竟瞒得滴水不漏。苏媚更是成了别人眼中的笑柄。
那天,苏媚被有关部门叫去审讯了一上午,心里非常窝火,她才发现她对司长的情况一无所知。憋着一肚子气,急着回家,开车时精神又不集中,就把一个骑车的人撞倒了。
这个骑车的人就是刘青山,他当时正给段瑞成送材料回来。
被人戏耍的滋味不好受,苏媚决定也耍耍眼前这个人。何况,这个人比何司长年轻,帅气。
一开始,苏媚并不想跟刘青山怎么样,她只是出于报复心理,好让何司长看看,她苏媚有的是人喜欢。可惜何司长看不见,她却把自己给陷进去了。
苏媚原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像那位司长一样自私自利,见色起意,厚颜无耻,拿感情当游戏,却没想到还有像刘青山这样认真对待感情的人,即使是在她把刘青山的婚姻搅黄了之后,刘青山既没有怨言,也没有对她起疑心。破坏刘青山的婚姻也是她的恶作剧之一。司长曾无数次的跟她发过誓,会跟乡下的糟糠之妻离婚,然后娶她。这个被用滥了的谎言其实一点也不新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可还是有无数像苏媚这样坠入情网的女人信了,而且认真地等待那一天到来。
苏媚理想中的故事就是破坏刘青山的婚姻,然后消失掉。谁知道她自己入戏太深,戏演完了却忘了退场。而且,刘青山的行为与那位司长恰恰相反,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当了真。
包括对刘青山的帮助,也是苏媚计划的一部分,就像当初司长帮助她一样,让她错以为这就是司长真心实意的表达方式,她同样想让刘青山有这种错觉。
在头几个月的时间里,苏媚坚信一切都在按她的计划进行。她清楚自己的目的。她和刘青山只是逢场作戏,她也喜欢刘青山,但不会爱,她要让爱她的这个男人死得很惨,就像司长对待她一样。
如果不出意外,苏媚相信她导演的这场戏将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可就在这个时候,消失了半年的司长从美国给她打来了越洋电话。
司长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沉重:“苏媚吗?我是何山!”
苏媚的手一下子颤抖了,她曾无数次幻想,司长给她打电话认错求情,她会一句话也不说就把电话挂了,让他在电话那头伤心欲绝。
可她没有挂电话,而是尽量平静地说:“有事吗?”
电话那头半天没有声音,苏媚心里一紧,担心电话断了,从耳边拿下来看了看一切正常。当她把电话再次放到耳边时,就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了何山的哭声。
苏媚心头一软,问道:“你怎么了?”心里在一边告诫自己那不过是鳄鱼的眼泪,千万不能当真。
何山半晌才止住哭,道:“苏媚,对不起!”
苏媚冷笑一声,道:“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何山道:“苏媚,我知道你恨我,我也是没办法才走到这一步的,我要是再不跑,下半辈子就得在监狱中度过。”
“所以你就跑到美国跟你老婆过逍遥日子去了?”苏媚打断他的话,她忽然有一种错觉,电话那头不是何山,而是任由她摆布的刘青山了。而她呢,完全控制着整个局面,绝不是以前在何山面前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天真小姑娘了。
何山也怔住了,电话里的苏媚让他觉得有点陌生,但他依然道:“苏媚,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只是我的处境太危险,我没告诉你,是怕牵连你。所以我从来只是教你怎么挣钱,没给过你什么钱,也没给你买过什么贵重的礼物。我知道我一走,他们就会找到你,我是有经济问题,只要你跟我没有经济上的往来,你就是安全的。从法律上讲,你的钱都是你自己挣的,跟我没有关系。”
假的,绝对又是在撒谎!苏媚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再上何山的当,可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可以事先告诉我呀,你以为我会缠着你不放吗?我年纪轻轻,又不是没人要!”
“如果我告诉你了,他们找你问话你会那么理直气壮吗?他们会那么快就放你出来吗?”
“就算是这样,那你到了美国也该跟我说一声,怎么能像空气一样就蒸发了?”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刚走,所有跟我有接触的人都被监控了,尤其是你,我是等这风头过了才敢打电话的。”
苏媚没话说了,半年来在埋在心底的怨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
“苏媚!”何山叫了一声。
“嗯?”苏媚回过神来。
“你能来看看我吗?我想见你!”
苏媚看了看表,快到中午十二点,正是美国半夜十二点,想何山一定是趁着老婆孩子睡熟了偷偷地给她打的电话,就问了一句:“地址?”
何山说了地址,苏媚匆匆记下了。心神不宁地等了几天,签证下来后,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准备往机场去。刚下楼就碰到了刘青山,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闪烁其辞,慌乱地逃离了。
到了美国,苏媚找到了何山。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却几乎不认识了,半年不见,一大半的头发都白了,说话也是低声细气。刚下飞机时还激动不已的苏媚,这时却犹如跌进了万丈冰渊。
何山很高兴,掩饰不住的激动。他请苏媚到一家中餐馆吃饭,席间一直注视着苏媚,说:“苏媚,能再次见到你真好!”
苏媚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笑道:“我大老远赶过来,你就请我吃这个呀?好歹也得请我吃顿西餐呀!”
何山道:“在这里,中餐比西餐贵!”
苏媚尴尬地笑了笑,半晌,问道:“你过得还好吧?”
何山指了指自己的头发,道:“整天提心吊胆的,简直就是非人的日子。”
苏媚道:“你都到美国了,还怕什么?这里没人会把你怎么样的。何况,你现在那么有钱,就算在美国也属于富豪级别的了。”
何山摇了摇头,道:“醒着的时候,我也会这么想,可一旦睡着了,就会做噩梦,各种各样的噩梦。”
苏媚呆呆地望着何山,突然对他的苦衷毫无兴趣。
“苏媚,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何山说。
苏媚苦笑了一下,道:“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怎么可能不变呢?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天真的傻丫头了!”
“是!是!都怪我,是我让你失望了!”
“何山!”苏媚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怪你!我承认,我曾经恨过你,但现在没有了!”
苏媚说完,放下了筷子。
何山忙问:“你要走?都没怎么吃呢!”
苏媚道:“你慢慢吃吧,我回宾馆了。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时差还没倒过来呢,我要回去好好睡一觉。”
何山忙道:“对,对!你看我,为了见你,都没顾得上让你休息。你住在哪个宾馆?我明天去找你!”
曾经趾高气扬的何山,现在处处显得低三下四,苏媚很不习惯。她站起身来,怔怔地看了何山一会儿,道:“你等我电话吧——如果有必要的话!”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餐馆,婀娜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洛杉矶的大街上,何山一直在后面怔怔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