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山做了一个梦,这回不是恶梦。他梦见了青草绿水,鸟语花香,还有温暖的阳光。半夜里他醒了,看了看表,凌晨四点,万籁俱寂,颖儿躺在他的怀里睡得正香甜。他突然想,如果就这样死了,也值了。
早上他是被机器的轰鸣声惊醒的,想必是外面的救援人员已经开始挖掘了,叮铃哐啷的挖掘声像是在刨开一点点希望。他感到手臂发麻,见颖儿似乎仍未睡醒,也没敢动,就听着挖掘机的声音,心里在默数着,估摸着大概挖到哪里了。
大概两个小时之后,通道撕开了一个口子,一道刺眼的白光直射进来,沉闷的机器声变得清脆了,外面人声鼎沸,争论着,吵嚷着,有人在喊他们的名字。刘青山轻轻推了颖儿一下,道:“咱们有救了!”
当刘青山扶着颖儿从通道口出来的时候,周围站满了人,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旁边还有两辆救护车,警灯忽闪忽闪的。周海也站在土坡上,傻愣愣地望着,刘青山冲他大喊一声:“快来帮忙呀!”周海这才跑下来,扶着颖儿,刘青山道:“让医生给她看看脚,她的脚扭了。”周海冷冷地甩出一句:“谢了!”
救护人员也跑了下来,扶着他们一人上了一辆救护车。医生给刘青山简单地做了个检查,说身体没有大碍,要不挂一瓶葡萄糖吧,刘青山说:“算了,我还是去吃个饭吧!”下了车,几乎站立不稳,在人群里找到丰雅丽,拉着她说:“你带我去吃点东西吧!”
吃完饭,刘青山回宾馆洗了个澡,然后睡了一觉。下午醒来,颖儿已回到宾馆了,便问:“你的脚怎么样了?”颖儿把外套还给他,说:“医生给我喷了药,已经能走路了。”
快下班的时候,王大成过来了,详细询问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刘青山说:“纯属天灾,谁能想到下面有个空洞!”王大成道:“你工作很卖力,不过也要小心,别把命搭进去!”
送走了王大成,刘青山此时想起被埋在地下的二十四个小时,不禁心有余悸,好在有颖儿,当时也没觉得太害怕。他踱到隔壁房间,见颖儿还没有走,便道:“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不是还欠你一顿饭吗,今天就让我兑现了。”颖儿正在收拾东西,一回头,嫣然一笑,道:“不欠了,我想回去好好洗个澡,美美地睡一觉。”刘青山接受她那一笑,如沐春风,道:“唉,我都糊涂了,忘了你还没回家呢。”颖儿说:“是啊,你瞧我这身衣服,脏得没法见人,改天吧,改天我请你。”说罢,就推刘青山出来,锁了门,回家了。
第二天,刘青山召集相关人员开了个会,要大家先把手头上的事先放一放,集中排查各种隐患,避免再次出现类似情况。
下午又去工地处理塌方的事,心想万幸,有惊无险,看来往后的工作马虎不得。
塌方的事还没处理完,刘青山接到一个电话,是母亲从机场打过来的,说他父亲最近身体一直不舒服,老咳嗽,就带着他来北京看病来了,苏州的医院也跑了好几家,查不出毛病,心里终归不放心,想到北京的大医院来看看,现在正在机场,让刘青山去接他们一下。
刘青山一边理怨他们没有事先打招呼,搞了他个措手不及,一边急着去处理塌处的事。颖儿说:“交给我吧!”刘青山道:“这怎么行?看病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颖儿道:“我知道,反正我在这儿也没什么事。你忙你的去,我陪他们去看病。”刘青山万分感激,道:“那真是太感谢你了,回头我请你吃大餐。”颖儿笑道:“别婆婆妈妈的,你赶紧去工地吧,一堆人等着你呢!”刘青山千恩万谢,把家里的钥匙给了她。
颖儿把刘青山父亲的姓名打印在一张A4纸上,到机场举着四处打望。接了两位老人,先送回家安顿好,又跑去医院预约挂号。
刘青山晚上回到家里,父母已经做了饭等他,平日里满是尘土的房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心里甚是愧疚。
刘母见他一回来只顾闷头吃饭,忍了又忍,还是问了:“今天去机场接我们的那位姑娘是谁?”
“一个朋友。”
“苏媚呢,怎么没见她去接我们?”刘母干脆单刀直入。
“出差了,不在北京。”刘青山撒这个谎时,仍是低着头,不让母亲看到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刘母用指头戳了一下他的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呀你,就不能踏实过日子?”
刘青山粘了一鼻子的饭粒,抬起头说:“妈,您瞎想什么呢?真的是朋友,我这几天实在忙不开,请人家来帮忙的。”
刘母半信半疑,还想再问,这时刘父的咳嗽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刘父咳得地动山摇,撕心裂肺,刘青山听着惊愕痛心,道:“怎么会这么厉害?”刘母过去给刘父倒水,道:“上周感冒了一场,就落下这毛病了。有时半夜也咳起来没完没了,烦死个人,让人觉都睡不好。”
颖儿挂上了号,又带着两位老人去医院,排队,验血,拍片,交费,取单,楼上楼下地跑。刘母见她瘸着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十分不忍,就说:“姑娘,要不你在这里陪他爸排队,我去跑,这单子送到哪儿,你告诉我。”颖儿笑道:“您在这里陪叔叔吧,我自己都搞不明白,一路问着去的,您去更糊涂了。”
看完了病,已到中午,颖儿又带着他们到附近的馆子吃了饭,然后送他们回家。
前后忙活了三四天,颖儿最后从医院里取出化验结果来给了刘青山,道:“开了点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入秋了,天干物燥,肺不好的人就会反应强烈,我看医院里都是老头老太太,简直人满为患,差不多都是这毛病。”
刘青山松了口气,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回去把这结果告诉二老,两人这才踏实下来,苏州几家医院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他们不太相信,总怀疑医生是敷衍了事,现在既然北京的医生也这么说,那就不会有错了。
刘父住了没两天,就嚷嚷着要回去。刘母倒是很想在儿子这里住下来,刘父提醒她:“你糊涂,还想不想让你儿子赶紧找媳妇?还想不想抱孙子?”刘母无奈,只能跟刘青山说:“北京的气候太干,雾霾又重,你爸来了这几天,不见好转不说,反而咳得厉害了,吃药也不管用,还是回苏州养着去吧。”刘青山觉着说得在理,就送他们去机场。
在入口处,刘母又忍不住问了:“那姑娘到底是谁呀?”
刘青山一愣:“哪个姑娘?颖儿?”
刘母点头,说:“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刘青山道:“她是我一哥们的媳妇,您满意了!”
刘母满脸的失望:“哦——可惜!”
“可惜什么?您尽瞎操心,多关心关心我爸吧,我的事,您就别费心了,我这么大的人了,知道该干什么。”
刘母不说话了,催促着刘父进港。刘青山再三叮嘱他们路上小心,到家了打个电话过来,又说:“爸,回去少抽烟,对肺不好。”
刘父回头朝他挥了挥手:“回去忙吧!”
刘青山往外走,路过免税店的时候,瞟了一眼,琳琅满目的厨窗,摆放着各种各样精致的进口商品,想起给颖儿一再承诺的请吃饭一直没有兑现,加上最近几天替两位老人跑医院,着实辛苦,无论如何得表示一下。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想起第一次坐颖儿车时那种好闻的香水味,于是进店里左挑右选,最后买了一瓶香奈儿五号。
回到宾馆,已是九点多,人都来齐了。在走廊里碰到颖儿,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刘青山把香水给了她,她也没说什么,就收下了。从那一以后,两人之间仿佛有了默契,做什么事情,话虽不多,却是心照不宣。两人都对在地下的二十四小时讳莫如深,不愿跟人提起。一开始别人以为他们受了惊吓,不敢说,后来感觉似乎是不愿说。周海有两次就有意无意地问:“你们是怎么度过那二十四个小时的?”刘青山道:“能怎么过?等着呗,等死,等人救。”有时候回想起来,刘青山仍是百感交集,在漆黑无边的夜里,他想到过死,想到过他这三十多年来的人生种种。当时他四肢乏力,头晕眼花,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死了,无声无息,像一粒尘埃一样消失于大地。迷迷糊糊感觉到颖儿的体温,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漫长的夜里,他怀抱着颖儿,躺在一片死寂的角落里,又仿佛身在天国。所以,他常常跟两人吹牛说:“我好歹也是鬼门关里闯过一回的人。”周海尴尬地笑,莫怀里道:“其实死也没那么可怕。”刘青山听了,愤然道:“老莫,你什么意思,咒我呢?”莫怀里举怀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我,他,都是红尘中的一粒沙。”刘青山端起怀子一饮而尽,道:“你神经病!”
丰雅丽整天和他们呆在一起,有时候会忍不住问起:“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两人相视一笑,谁也不说,这件事成了两人之间的秘密,刘青山心底里称之为“生死之交”。说来也怪,从那天开始,刘青山的低血糖莫名其妙地就好了。就算再饿,只要扛一扛,也就过去了。
好不容易把塌方的事已处理完毕,工程又如火如荼地进行。刘青山吸取了教训,让各个部门务必安全第一,效率第二。
一天,周海打电话来说:“老莫最近有些不对,突然把一大箱子字画放到我那里去了。”刘青山正忙着催投资商付款的事,心不在焉地说:“是吗?那你应该分我一半。”周海道:“你说他不会想不开吧?”刘青山不假思索地说:“不会。别看老莫平时蔫了吧唧的,心里有主意着呢。”
过了几天,莫怀里给刘青山搬来了好几箱子书,都是他平时收藏的,刘青山想起周海说过的话,心里一惊,大叫道:“老莫,你干什么?”莫怀里不动声色地说:“房子没了,这些东西没地方放,先寄存在你们手上。”刘青山道:“要不你住我那儿去,反正我也是一个人。”莫怀里不肯,说:“上班不方便。”
刘青山诚心诚意邀请莫怀里,没想到他却不领情。莫怀里大概想不到,刘青山每天下班回家后,无所事事,心里像长了草,如果莫怀里能住过去,晚上有人一起喝喝酒,聊聊天,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经过塌方事件后,刘青山谨遵王大成的教诲,工作要做,但不要玩命,每天准时上下班,不加班,不应酬,甚至也不出去喝酒了。陈子良每天送他回家,一开始总问:“哥,今天回哪儿?”刘青山总是回答:“亚运村。”时间长了,陈子良也就不再问了,直接把他送回亚运村的家。但是有一天,陈子良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竟然把车开到了“梦景花园”,那天刘青山很累,上车就睡着了,醒来一看,愣住了。
陈子良说:“哥,今天我走神了,走错了路——要不,你先上去坐一会儿,现在回去堵车堵得厉害。”
刘青山没有下车,掏出手机,翻出苏媚的电话号码,犹豫了半天,终究没有拔出去。透过车窗,远远地看着苏媚住的那栋楼,问陈子良:“你是成心的吧?”陈子良一脸苦涩,道:“哥,你都多久没来了!”
刘青山点燃了一支烟,又抬头看了看窗外,远处,苏媚的别墅和往常一样矗立在那里,只是现在变得有些陌生了。眼前这段路他很熟悉,从下车直到那栋楼,不到五分钟。但是今天,要跨过这五分钟的路程却是那么艰难。
他猛吸两口烟,将半截烟头扔在地上,对陈子良说:“调头,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