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乔看着匣中的首饰……
尽管廉价粗劣,尽管后来意识到这些首饰有蹊跷,但上辈子,她毕生都很珍惜看重这些首饰,临终前还嘱咐丁娘子把这匣子从娘家带去的闺中首饰做陪葬。
新婚不久时,她偶然听到杜府下人议论起她这位新妇,认为她的陪嫁过于寒酸,尤其是首饰匣中竟只有一套赤金镶红宝头面,且看成色,显见是为着备嫁特意打的,她当时听了还很不以为然,觉得是勋贵家中的粗鄙下人不懂清流文臣之家的风雅。
如今想来,不是勋贵府的下人粗鄙,而是她当时太年轻、太天真了……
周南乔伸出白净纤长的手,拿起一支芙蕖米珠点蕊银簪递给梳发的青梅,道:“这支。”
青梅迟疑了一瞬,才躬身接过那发簪。
小苔见状眼中的疑色愈重,不待青梅为周南乔簪上那发簪,她便面上挂起笑,殷切地问道:“小姐,今日并不是什么大日子,您怎么……想到簪这支发簪?”
“这支发簪毕竟是……”
这支发簪是……
她怎会不记得呢。
周南乔冷然道:“是十四岁生辰时,母亲赠我的生辰礼。”
若不是这支发簪,她尚不能确定如今是何年何月。
一支一两重银镶米珠发簪,身为知州夫人的母亲叶氏赠给身为嫡长女的她的生辰礼。
母亲是父亲的发妻、嫡妻。
父亲和母亲是老家涿郡宣化县的同乡,自幼青梅竹马,父亲昔年进京赶考前两家长辈便说定了他们的亲事,只待父亲一朝金榜题名、回乡迎娶母亲。
后来,父亲果然高中进士,还被先帝钦点为一甲第三探花郎,不仅如此,父亲没有贪恋华京的富贵繁华,自请外放,先回老家迎娶母亲,再携母亲同往涿郡永清县就任知县。
其后数年,父亲辗转数地为官,不论是在老家涿郡还是在异乡,不论是在穷苦困厄之地还是在富足安乐之地,母亲始终陪伴在父亲身边,与他同甘共苦,为他打理好后宅中馈,也为他打理好供养孝敬独居老家的祖母、以及与为官当地大户乡绅们的内眷往来等一应琐事。
昔年,高中探花的父亲没有辜负母亲、另娶权贵之女,其后,父亲和母亲举案齐眉、情意不减,父亲待母亲如此,母亲自身也行得端,所以,尽管母亲仅生了她和二妹妹一对双生女儿,可父亲的妾侍们,即便是生有庶子的姨娘们,皆都莫敢不敬母亲。
父亲为官清正廉明、体恤民生,官声很好,母亲虽非大家小姐,却也是读书人家出身,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二人的样貌也都是极好的,既般配又和美,端的是一对璧人。
自周南乔记事起,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每每听人谈起自己的父母,总是连声的称赞和艳羡。
自幼,她便很敬佩自己的父母,以他们为傲,并以母亲为榜样,处处按着《女德》严格要求自己,期许自己能长成如母亲一般贤惠的女子。
推敲起来,这便是她这一匣子便宜首饰的由来……
周家家资不丰,父亲的俸禄更是微博,可为着父亲的体面,不论是从前在别的地方还是近来在真州,母亲每季都会如一众官家太太一般请当地最好的衣裳、首饰铺子的掌柜们过府,商议着定做下一季阖府的衣衫、首饰。
父亲是好官,自是足数地、及时地付账,不会把账单送去某个盐商府里,也不能给商户打空头条子。
每回这些掌柜进府前,母亲总会打着教她理家的名头唤她去协助核对各处报上的所需规格、数量是否准确,同时还总会叹息几句家中负担颇重、身为当家主母的母亲很是为难云云。
母亲为银钱犯难,一位识大体的小姐该如何做呢?
自然是,少做几身衣裳、少打几件首饰,实在必要的,就从中等价位里精心择选一两件格调最高的。
年年、回回,她都是这么做的。
便有了这满匣廉价首饰,以及不必开衣橱她也记得清楚的,几套颜色、式样相近的素色裙衫。
颜色、式样相近,外头的人看了,便不会想到她只有寥寥几套裙衫,而会认为她独独钟爱那款,钟爱到所有的裙衫都大同小异。
至于素色,则是因为无论什么场合都可以穿素色,鲜丽的颜色却总有不适宜的时候。
尽管,她肤色白净、五官明丽,更宜着鲜丽之色……
掌柜们个个都是人精,虽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却也不会下父母官大人家中小姐的面子,见了她择选的便宜货,每每总是夸道,“大小姐是位惜物的!”
她煞费苦心为家中节省银钱,二妹妹则全然不同。
周南乔看着镜中的自己,想,尽管是双生女,可她和二妹妹在模样、性情、喜好等许多方面,实在都大不相同。
一生命数,更是迥异。
父亲是清雅的文士长相,母亲则是眉眼细细、五官精致的小家碧玉,她长相明丽、眉眼大气,除了脸型肖父,便几无肖父或肖母之处。
二妹妹的长相则全然随了父亲。且那样一张面孔,生在父亲身上是雅致文士,生在二妹妹身上则是清秀少女,都很好看。
除了模样,她的身量也要比二妹妹高挑、丰腴一些,大概是因为母亲常常念起的,二妹妹出生时便比她孱弱许多,先天里不足。
若不是她常常穿着素净、宽大的衣衫,掩住了自身特质一二,二妹妹又恰喜欢打扮得光鲜亮丽、让人常常忽视了她清淡的模样身段,姐妹二人的不同定会愈加明显。
至于性情……
不同于她少年老成、自我要求严苛,许是因为二妹妹自幼体弱、生得又格外像父亲,所以父亲母亲都很宠溺二妹妹。
例如,母亲会对她说起当家的难处、却从来不会对二妹妹说起且总是满足二妹妹的几乎一切要求。再例如,她谨记“女大避父”,自记事起便不大亲近父亲,二妹妹则一直和父亲很亲昵。
身为父母宠溺的嫡出小姐,二妹妹的性情要比她娇气许多,不似她那般思虑重重,二妹妹行事要比她率性许多。
周南乔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有些怔仲。
偏宠么?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上辈子她很为自己的长姐身份自豪,一直尽力在能力范围内帮着父母照顾、教导二妹妹。
她心底甚至隐隐觉得,父亲母亲固然偏宠二妹妹,可她才是让父母引以为傲的周家长女。
此时回想起这些过往,习以为常的过往,或许是因为上辈子她离世后父亲母亲皆都无动于衷、言笑晏晏地与二妹妹一同用饭的场景过于刺目,所以周南乔心里生出了一抹难以挥去的异样。
她果真是父母引以为傲的长女吗?
父母对二妹妹,仅仅是偏宠吗?
还有……
周南乔不自觉握紧了手,起身走到衣橱前。
她打开衣橱,看着里面和她记忆中分毫不差的寥寥几套素色裙衫,想到记忆里二妹妹少女时那一身身难得重样的锦衣华服,冒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全然不同的双生姐妹,果真是双生姐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