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窑东一些村,父母为了生个男娃,生了女儿尤其是二胎仍然是女儿的,就送人或代养。四舅还算好,没有直接将婴儿丢在医院或陌生人家门口,而是选择给亲戚代养。
被代养的孩子,于世村上都习惯私下里唤作“代代巴”。“代代巴”们听到别人这样叫他(她),因为是事实,嘴上无法辩白,但心中多多少少有点寄人篱下、低人一等的想法,也对自己的亲生父母莫名地生出一些怨言。
为了让温领儿从小感受到更多的家的温暖,母亲不止一次告诫于生和于世:“不准在妹妹面前说她是‘代代巴’。以后不准叫温领儿,应该叫新名字‘于领儿’。”
母亲说这些时,于领儿不满一岁,也因为母亲的一句话,她又多了一个姓。
过了几年,领儿上小学了。
在学校里,领儿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就像当年的于世,但她的聪明灵透体现在唱歌上。每次放学回来,就打开家里唯一的磁带收音机听歌曲,边听边哼,几遍下来能有模有样地完整地唱出来,而且声音清脆好听。
母亲也发现了她的特长,和四舅商量,看能不能以后专门培养一下。最终在四舅母的极力反对下搁浅了,加上于世家本来就比较困难,领儿学唱歌一事没人再提了。
再说四舅母,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夭折了,之后就再也没怀上。随着时间推移,领儿的姐姐慢慢长大,四舅也想通了,不再刻意动“生男娃留后”的念头,准备将两个女儿养大成人。领儿的姐姐领弟长得秀气,从小身子单薄,看上去弱不禁风,四舅母十分疼爱。
当领儿长到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告诉她自己的亲生父母,并且一到节假日不上学了,就将领儿送到四舅家。刚开始领儿还感觉新鲜跑得勤快,可后来慢慢地不想去了,听见村上人玩笑说她有两个爸两个妈也没有原先高兴了。
后来于世了解到了一些情况。原来四舅母对领弟过分偏爱,领儿一到家里每天割草、喂猪,洗衣服,领弟一提到干活就开始哼哼唧唧,说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四舅母不仅一直使唤领儿干这干那,而且时常责怪领儿干活粗糙、手脚粗笨。
有一次轮到四舅家放牲口,四舅母让领儿跟着村上的妇女一起去。
于世知道,放牲口是一件苦差事,先不说要走十几里山路身体能否吃得消,光是操心全村的几十匹牲口就是一件费心费力的大事。一般两三个大人一大早在涝坝等着收齐各家送来的牲口,监管它们喝足水。然后前面一个人带头压阵,中间一个人操心队伍,后边一个人慢慢赶着向山上出发。早上一路上坡,牲口又是吃了一些夜草,也喝足了水,一般不会乱跑。带到山上就要随时操心牲口吃草的状况,如果跑散了要尽快上山下坎聚拢来,中午天气热了,还要将牲口赶到阴凉处呆一会。傍晚六七点钟按照同样的办法组织回家,特别是傍晚,牲口已经口渴了急着想回家,稍不注意就冲到前面撒欢跑散了,一个散了其他的有可能也会跟着跑散,所以放牲口的人得随时关注着。
听上去不太复杂,但如果牲口撒欢到处乱跑,踩了别人的庄稼,严重的话还要赔偿。
上午天气好,牲口安静地吃草,一起的妇女心疼领儿,就打趣道:“反正这儿离地湾村几座山,你不去看看你那个‘妈’呀?”
领儿果然兴奋地撒腿就跑。领儿从小身体好、胆子大,但一个小姑娘翻几座山,单边走四五里山路,还真需要勇气。
母亲赶着天气正好,在院子里支着铁锅拿着竹漏勺淘麦子,准备淘干净晒干了磨面。忽然看到灰头灰脸的领儿站在大门口傻笑,吓了一大跳,顿时有点生气,以为领儿不想待在四舅家,贪玩私自跑回了。
“不待着,又乱跑,你也不怕……”
“妈,我在放牲口,她们让我过来,我就来了,我要喝水!”不等母亲责备,领儿一边嘻嘻哈哈地说,一边冲进了厨房拿瓢“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
母亲赶紧放下了手头的活,站了起来,吆喝着于生装好两个苹果和一瓶温开水。
“不要喝缸里的水,会肚子疼——你放牲口?”母亲来不及阻止领儿喝水,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
“是啊,还有两个婶婶。”
“你妈今天不在家吗?你爸也不在村上吗?”母亲跟在领儿后边追问。
“我爸昨天半夜就让人叫去做棺材了。我妈在啊,说要骑车子带我姐姐去镇上抓感冒药。”
“我知道了。”母亲皱了皱眉,看了看天。天边起云了,下午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你妈早上给你带什么吃的了?”母亲理了理翎儿被汗水打湿粘在前额的头发,拿起水壶边倒洗脸水边问。
“半个馒头和一瓶子水。张家婶婶帮忙提着哩。”领儿似乎对母亲啰啰嗦嗦的问话有点烦了,满不在乎地回答。
擦完脸和手,母亲坐下来将领儿的一只脚抬起来放到自己的大腿上开始揉捏小腿肚。
“走这么多路,不捏一下,晚上肯定疼得睡不着。”母亲说。过了一会儿,母亲说:“我去做饭,你等着吃了,慢慢回去。”
“我要走,骡子没人看。”领儿一脸认真地说。
“就你这样去了也是闲人一个,你多能耐,还看骡子?”母亲听到领儿的话又气又笑,摇了摇头进屋做饭去了。
“你看骡子?骡子看你吧?”于生故意惊讶地说,“我一会送你,你等着吃饭!”
领儿听到哥哥要送她,高兴地手舞足蹈。
吃完饭,领儿在于生的护送下,往回走。
“走稳当些,小心扭到,离骡子远点,小心踩到……”母亲不放心地跟在后边一个劲唠叨。
看着于生和领儿转过远处的山梁不见了,母亲才进门,偷偷抹了抹眼泪……正应了一句方言,“生亲不如养亲”,于世对四舅母的“偏心”有点心寒,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差别怎么这么大!
于生兄弟俩看着母亲心疼领儿、放心不下的样子,提议就让领儿别去舅舅家了,就在家里看书学习、顺带帮母亲干点家务。
“领儿毕竟是你四舅的娃儿,回家是对的,要不时间久了,更不愿回去,认生了就有想法。你四舅母还以为是我让领儿不去的。”
“再说,她也是你四舅母身上掉下来的肉,吃点苦不算啥,领儿身体结实着哩。”母亲总是这样坚决反对兄弟俩的提议。
领儿六年级的时候,转学到四舅家的镇上了,也改口叫母亲为“大娘”了,但她一如既往地经常往于世家跑。
领儿结婚的那天,父母、于生都去了,听别人说,哥哥哭得稀里哗啦,当时于世在外地上大学没法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