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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银玉的过往

三岁半前,父母相继去世,他成为孤儿。

四岁时,他被道院下山游历的祖师发现。

纯白的发丝、肌肤如玉,他的眸干净得让人不敢对望,似乎任何人的目光都会玷污那份纯粹。老人见他的第一眼即惊为天人,为他更名:“银玉”。

祖师遂将其收做关门弟子,隔日,两人一起回到嵘德道院。

道院坐落于四方大陆东岸的偏远山区中,到达此地需翻山越岭。而小银玉不仅不要祖师背着,而且跑得轻快,一路领行,让老人再次惊叹。

小银玉四岁入门便是祖师亲传弟子,不少年过四旬的长老还要当面称那不到一米的小不点一声“师弟”,而成群弟子不得不红着脸、梗着脖子尊他为“师叔”。

刚开始众人抵触,暗道:祖师什么时候也开始“看脸收徒”了。

不过后来,他们渐渐发觉银玉的与众不同。

不到五岁的他口齿清晰,识字的速度快得惊人。他很快便正式加入普通弟子的修行,众人总能看见一个矮下去一大截的白净身影,但做什么都像模像样。

更让人讶异的是他的性格。从没人觉得几岁大的小不点儿会知道什么是“清静无为”,不过他们却在银玉的身上看到了他们求而不得的清净。

新入门的小弟子做完每日功课便打打闹闹,嬉笑作一团;而银玉就这香茗在房中静读,披着月辉,念书至深夜。别人的道袍每日剐剐蹭蹭,跌跌打打,早就补丁叠补丁,甚至豁开一个大口子不管,只当多个兜;但小银玉的道袍从始至终干净得惊人,连一点土星都没有。

更可贵的是,一个小孩子,衣食住行平常即可,外物难动其心,他不怒不喜,执念唯有修行。

很多人都暗暗咋舌,认为他生而便有一颗清心,反而每日必做的参禅念经都是花架子,不过是消磨时间罢了。

一日在道场打坐,七岁的银玉顿悟。

随即开发出能力:“净”。

抬手让污浊的脏水澄清,使沾染污秽的物件洁净如新,甚至和他处久了,心境也逐渐发生改变,恶念无所遁形,胸怀变得坦荡。

道院偏僻,大多人只是耳闻能力者的异于常人的能力,并无真正的接触,自然也无法评断银玉的能力是高是低。唯有祖师曾是一名三级能力者,他知道银玉注定不俗,更将他作为自己的传人全心全意地栽培。

小银玉白天跟着众人一起进行日常修炼,比谁都努力。夜晚研究自己的能力,在有限的书籍中寻找突破。和长他几十岁的师兄交谈,他彬彬有礼,谦恭听教,以小辈自居。对普通弟子,他始终心怀善念,在同门寻求帮助之时慷慨相援,在遇到涉及利益之事主动退让三分。

刚开始,同宗妒他之人无数。可和银玉相处几年,他们再生不出半点怨念,大多只是轻叹一声,觉得银玉完美得近乎荒诞。而熟悉他的长辈不禁为他的善良喜忧参半,因银玉太过单纯,沾不得一点世尘。

小银玉过着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全然不考虑能力到达何种境界。

直至顺风顺水的日子走到尽头。

一名穿着奇怪的中年能力者路过此地,他的能力是“飞行”。从上空无意间瞥向道场,他的目光登时滞在银玉身上,如同鹰隼在高空死死锁定地面的猎物。

他看人一向很准,当即认定银玉是个五级能力者,而且他才不到十岁。

中年乘风降落,风尘仆仆地登门,说明为银玉而来,想让祖师将银玉交给他,接受针对能力者的正规教育。祖师当然婉拒。

中年人紧接着说银玉是如何万中无一的人才,放在此地实在可惜。

小银玉道谢,肯定地表明自己不会离开道院。

中年不放弃,许下众多能给道院的好处,连一个长老都听得心中瘙痒难忍。

但祖师不绕弯子地严词拒绝。

中年还不放弃,最后开出千万高价要“买下”银玉作为能力者的二十年生涯。

祖师大怒,一帮弟子一拥而上,中年被赶出门外。

此事了结,众人也将其抛诸脑后。

但他们都不知道,此人并非路过至此的访客,而是异大陆的探子。他被转移到四方大陆,专门觅寻落单的能力者。只要有四级之上的,便想方设法将其带回异大陆。

一个月后,七二七五年的元日。

一场灾难自天而降。

道院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二十多个三四级能力者一拥而入。

不到五分钟,大量同门被屠,能力者的动作如同削瓜切菜一般利索。自诩武艺高强的长老们联合拒敌,顷刻间被打得溃不成军。有人还未及对方的身便被一刀两断,有人被一根发丝般的细线割得身首异处,还有的被一股劲风卷起身体,直接抛至山脚。

见识不好的弟子们四散奔逃,他们想逃,可院墙有几米高,前门数十人乱斗,刚到后门的几人不到片刻便被一壮汉拧断了脖子。仅剩的弟子为保命纷纷跪地求饶,为首的能力者嫌他们聒噪,隔着老远看似随意地挥了挥刀。下一刻,血雾弥散,一片寂静。

最后只剩下祖师还有一口气。

他被两个能力者架着,目光如炬地盯着为首之人,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

“你们这群孽障!”

话音未落,破开肌肤、撕裂筋骨的拳脚如雨而下。

“啪啪砰砰……”

可祖师半声未哼。

打了一阵子,领头的摆摆手,示意停下,问道:“说,那个白头发的小子在哪儿?”

老者的回答只有冰冷刺骨的瞪视。

拳脚再落。

躲在两墙狭缝中的小银玉泪流满面。

他多么想冲出去为师父挡下拳头,他宁愿遍体鳞伤的是自己。

可他不能。

师父在发觉入侵者来临之时,只和他交代两句话。

“玉儿,躲进去,你是我们的希望,我绝对不允许你出来。”

祖师厉声重复一遍。

“不许出来,这是为师的命令!”

小银玉用力捂住嘴,哭得浑身颤抖。

他也清楚,就算出去也救不了任何人。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能力是个绣花枕头,“净”的是器具,净不了人心。

虽然师父极力压制痛呼,可那一声粗重喘息背后的撕心裂肺,他都感同身受。

领头的青年嘬着嘴,喉中渗出冷笑。

“给你一千万买人,你不乐意,瞧瞧现在?真是让我们都费事啊!”

老者嘴角殷红,鲜血透体,滴答落在脚面。

“老头啊!你全院的人都死绝了,留他一个有啥用?你还指着他传宗接代?”

祖师眸光暗淡,依旧不语。

“哎呦,死扛着开心?把他交出来不就一了百了?我让你马上死个痛快。”

老人僵硬执拗如一根铁木,而木头的表面正盛开着大朵嫣红的花。

青年气恼地一摆手,随即祖师身侧的壮汉拳头挥出,把那羸弱的身子“嘭”地击飞,任他重重砸在院墙之上。

“师父……师父……”

小银玉一口气没上来,捂着嘴的五指几乎痉挛。

老者倒地不起,带队的青年走上前观瞧。祖师的白色胡须被染得斑驳,可牙关咬得死紧,一双没有光泽的淡色眸子透着肃杀之意。

青年啐了一口,终于厌倦这冥顽不灵的老头,杀意顿生。

“折磨你这么久,果然是硬骨头。哼,不知那小子是真的自己躲着不管你的死活,还是被你打晕了藏起来,都不重要。”

说罢,他的右手抬起,极速下落。

“去死吧!”

小银玉再也无法抑制冲出的欲望,可就在他的小手已经握住夹层的机关之时,他却一眼望见师父那残破却冲着他的方向默然微笑的面孔。

汩汩鲜血从身下涌出,老人的眼神暗淡却平和。

银玉全身都僵硬了。

“啪!”

绚烂的血色花朵绽放在大地之上,泥土为棺,苍穹为盖。

尘归尘,土归土。

那刺目的红,究竟是谁的错?

领队青年蹭了蹭手,他站起身道:“阿鑫,他的记忆交给你了!给我好好查!”

一个身材矮胖的绿头发少年从人群中走出。他蹲下身子,凑近血糊糊的尸身,将老人的头转正。但祖师临死前的眼神让他心中猛地狂跳不止,该落下的手滞在一半。

阿鑫的能力是记忆读取,他有预感,触碰老人记忆的刹那,他会被一股入骨之恨啃食得千疮百孔。

领队见他迟迟不动手,当即大怒。

“啊鑫,磨叽什么!给我读记忆!”

阿鑫的动作慢吞吞,还在犹豫。

领队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赶紧的!”

他这才把手按在老人皱纹遍布的前额上。

师父已死,小银玉眼泪干涸。

所有被他寄托情感的东西都化作乌有,只剩下空白。

他闭着眼睛,碎成一片一片的心脏在胸口缓缓变得透明。

他已然一无所有。

“原来,‘净’只是我独善其身的力量。我能排除杂念,不知不觉舍弃所有负面情绪。但我终有恨,会痛苦、会厌恶。我注定要接触心怀歹念之人,他们不会因我而改变。”

象牙塔是美好的,但他此刻跨出那道门,代价却是失去一切。

至伤至痛逼得他一下子长大,心智成熟。

过去不知人间险恶的自己,该被吊起来痛打一顿。

“阴阳两级、万物相生,善与恶相伴而存,没有明确的界限,却因此包容了世间百态。我一直在驱逐纷扰、保守心中清净,而被我排挤的另一半——是时候找回来了。”

领队的催促声吵得人心烦意乱,阿鑫满头大汗地查着祖师的记忆。不是每个能力者都能从飘忽不定的记忆中寻到想要的信息,更何况那是老人几十年的记忆。

道场的二三十人也没干站着,一间一间屋子地找。撞门、摔东西、撕道袍、砸场子、踢神像、把牌位当作靶子……

一团糟。

银玉空空如也的内心被嘈杂一点点填满。

“外来污秽,注定存在,接受它。”

“浊气四溢,不要抗拒,呼吸它。”

“人心险恶,勿再自欺,正视它。”

心念至此,能力陡转。

黑色暗点在银玉身旁缓缓成型。

暗点很快成长成拳头大小的黑色小球,一股股黑暗的气流从四面八方涌入其中,灌注之快几乎形成肉眼可见的漩涡。

银玉痛苦地弯下腰,脸色煞白。他清晰地感到胸中氤氲的悲痛一点点减少,四肢逐渐僵硬,愈发沉重,就像被无数只手一起往下拽。

黑色漩涡涨势惊人,但它被夹层的两壁限制着,挤得很是憋屈。于是黑气的流速越来越快,将地面的泥土砂石裹挟其中。

刺耳的尖啸略过,银玉脑中一片空白,断片的刹那,他一头栽倒。

下一刻,夹层被气旋撑破。

“嘭!”

数个黑色漩涡蓦地蹿高,没了限制,它们迎风而长,像几个离家的劣子般撒欢地游走。

能力者们听见一声巨响,纷纷冲回道场空地,齐齐瞠目。

“啊!那是什么!”

“我去!”

“难道是鬼雾?”

“看!黑洞!”

白日下,灰雾缭绕,数个漩涡转得飞快,搅起烟尘砂石。而最中心是几个头颅大的黑洞,所有雾气向其蜂拥集中,黑暗凝实。

众人大惊。

但慌了没多久,他们突然脑中一空。

不害怕了。

咦?

真的一点都不怕了耶。

黑洞还在吞噬,依旧叫嚣,如同天狗吞月般,明亮的白日蒙上一层死雾。

他们站成一群,背负双手,沐浴在黑雾之下,悠闲自在若享受着黑光浴。周围极其安静,漩涡的呼啸、砂石的簇集,竟没有半点声响,静得落针可闻。

领头青年心里咯噔一声。

这黑洞是什么?

涌入黑洞的黑雾又是什么?

他心中害怕,不断生出恐惧。可是恐惧转瞬即逝,畏惧感一冒头便呼呼地消散。他冲着那群愣愣磕磕的人嚷了一嗓子,但他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他瞬间明白了。

这漩涡吞吃的是声音、吸入的是畏惧。

他们并非不怕,而是恐惧一经生出,便化作漩涡的养分被即时抽离。他们源源不断地产生惧怕,于是便被剥夺得越多,黑洞愈发凝聚,如悬在半空的黑色太阳。

人们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们面面相觑,嘴在不停地动,可没有声音。

他们疑虑,于是疑虑没了。他们惊慌,于是惊慌没了。他们感到自己在变空,身体没有损失任何一部分,可渐渐生不出丝毫感受。

心灵空空,思绪坦坦,他们已经没有什么能被汲取。

但灰色的漩涡距离饱食相去甚远。

领头的青年越众而出,他持刀在手,向着中心的黑洞全力一劈。劲风破空,房檐被巨力掀起,刀光将灰雾刺裂。

但光亮一闪而逝,没入黑洞,竟让其又胀一分。

漩涡霎时雀跃,它向着众人忽忽悠悠地飘来。

见此状,青年毫不迟疑地转头就跑。他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很难破开黑洞。更糟的是,怒气和怨恨是促使力量爆发的导火索,可但凡生出一点都会被吞得干干净净。所以他毫无胜算。

但就在这时,黑雾收缩成一条细线,冲着他的后脑追去。倏忽间钻入他的脑海,顺着神经蔓延全身。从他揍人的拳头中找出什么,从他踹人的脚丫中抽出什么,从他骂人的舌根汲出什么……

一股股黑雾从他的皮肤跃出,自他的双眸缓缓释放。

他再次恐惧,恐惧消失。

心头涌上深深的无力感,但黑洞竟将这情绪也一并卷走。

身子好轻,似乎只剩人形气囊。精神松软,就像全是气孔的海绵。

死寂中,他听到“咯嘣”的脆响,空无一物的精神空壳应声崩溃。他的力量容器随之瓦解,在脑海最深处绽放一朵透明的花朵。

青年脚下一软,侧身倒地,再也无法起来。

黑洞同时来到众人头顶,仿佛风卷残云,带走他们额前唯一的光亮。

二十余人如被摄走魂魄,“扑通、扑通”地倒地。他们匍匐在地面扭动着、呻吟着,余光瞄着愈加浓郁的灰气,眼窝深陷,枯槁无神。

他们有预感自己要死了。

但是一点都不惊慌、不担心、不畏惧、不绝望……

好像生死没什么差别。

而此时,静寂的世界多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银玉从木屋的废墟中强撑着爬出来。

白缎子般的布袍攀着一条条漆黑的暗纹,黑白的对比过于扎眼,仿佛把八卦图扭成长条绑在他身上。

银玉抬头望去,黑洞已到头顶,黑气铺天盖地。就像青天之下生出一个小小的穹顶,把其下之人压得窒息。

它们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银玉求一个清净的世界,他用“净”消去了污秽、纷扰、恶念、贪欲,以及一切他能想到的负面情绪。但亲眼见到师父同门因他惨死,他的心念彻底颠倒,遂引出所有曾被他排斥在外的东西,它们便组成浓浓黑雾。

而这黑洞,是银玉的第二阶能力:“浊”。

他趴在地上,正好平视二十多个瘫倒在地的能力者。他在他们眼中看到的只有空洞。似乎银玉的身影是一群黑白交加的古文字,他们怎么都无法读懂,只能讷讷地望着。

银玉不知该用何种心情面对这些灭门仇人。

他们无声地呻吟、无力地挣扎。

情绪被摄去,心念被掏空,精神被蛀得千疮百孔。

最终容器崩毁,意识消散。

从此,来自异大陆的他们没有资格再留在第零宇宙。哪怕是能力者,也被扔出转世的队列。

一阵暗色的风吹散他们的身躯,齑粉与黑雾融为一体。

人间一过,死不留痕。

银玉贴着地,手脚齐用,缓缓爬向祖师。道袍被蹭得破破烂烂,身上满是尘土。老人的遗骸被一层厚厚的黑气覆盖,却依旧完好无俗。黑洞唯独放过了他的肉体。

银玉弓起背,双肘发力,身子一点点抬起,两臂打直,终于由爬变作跪姿。他跪着伏在老人的身旁,嗅着氤氲不散的血腥。白净的小脸上不时窜过黑气,两只眸子忽明忽暗。

“师父,对不起。育我六载,传我大道,弟子却让您失去一切珍视之物。”

他费力地抬起头,力一卸,前额猛地触地,地面的砂石压入白净细嫩的皮肤。

“我为你们报仇了。但手染鲜血的我,已经无法如原先那般,追求清静无为的善道。师父,对不起。”

三个头磕在地上,他的额头满是血渍。一个尖锐的石块正刺入他的两眉之间,又被他一撞再撞扎得更深,殷红顺着眉心淌下。

“从此刻起,我将自己永世逐出师门。”

话毕,他最后深深一拜。

半空,硕大的黑洞失去目标,正百无聊赖地游走。

银玉抬头,漠然唤道:“过来。”

数个黑球一滞,飘忽聚拢,它们逐渐合为一个斗大的黑洞。黑气纷纷向其汇聚,几息的工夫,便隐隐能看到天空原本的颜色。

黑洞一边下降一边收缩,最终成为凝实得几乎成固体的黑球降落在银玉手心。黑球没有分量,却质感十足,其缭绕的黑气踊跃翻滚,将道袍的白色吃得干净。

银玉半合双眸,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

阳光播撒,照在被砸得稀烂的道场上。

风声阵阵,却吹不散他身旁厚重的黑雾。

他把全身所有力量集中在手掌,大臂发力、小臂猛抬、手腕绷直、五指如五个弯钩抓握黑球,将其毫不犹豫地拍向自己的心口。

黑色炸开。

无数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蜂涌入体。

死亡的阴寒、蹂躏的扭曲、暗无天日的绝望、拜服于地的凄惨,恶意与怨念,狠厉与愁绪,百倍的负面情层层叠加,径直灌入他的全身。

雪白的发丝在黑气中变为银色,纯净的瞳孔浮现阴影。银玉的嘴角溢出鲜血,刺目的红在灰暗中显得沧桑。

有光便注定有影,这一刻,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实。

……明白了。

原来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黑白。

他们与我无冤无仇,却残忍地屠戮道院上下百人,罪恶属于他们。

我杀了作为能力者的他们,将其逐出轮回,罪孽转交与我。

不管是怎样的恶人,他们也有在乎的人,也有人翘首以盼他们的到来。

身不由己的人,皆是一片灰色。

分不出孰对孰错,只有真切的悲哀,彼此共享。

至伤至痛在体内横冲直撞,侵蚀着每条经脉、污秽着每寸皮肤,负面情绪早已超出他身体的负荷,宛如池塘撑不下的黑水,将水面盛开的白莲几口吞没,压入腹中。

死亡来得比顿悟更快。

银色的瞳孔缓缓舒张,眼前的灰暗不停在他的周身踊跃。

冤冤相报何时了,一怨一报恨难了。

那就——

由我一同,已死谢罪。

.

不知过去多久,他再次睁开眼睛。

天空晴好,白云绵绵。头上的绿叶凌空招展,阳光通过叶隙洒在脸上,投下带着暖意的薄薄光影。

银玉微微发愣。

“你醒了。”

声音非常好听,飘渺却悠扬,找不到来源,似仙音。

银玉倏忽站起身,低头打量自己,只见衣着整齐、血迹全无。

他讷讷地问:“请问,我这是……”

“你已身陨,精神体进入通道。”

眼前的空间如水波般一颤,随之从虚空中踏出一个人影。

面前之人不似灼人刺眼的烈日,不若西沉式微的夕阳,更像和煦的冬日暖阳,但要明媚数倍,不过夺目却不刺眼。白衣在风中翩飞,长发凝一层金芒。他周身洋溢着淡淡冰晶,泛起灿灿明光,仿佛银河被采撷,伴他身旁。

尽管读书千卷,银玉想不出任何能形容对方的词句。他从没见过仙与神,不过若真的存在,定是如他一般。

银玉看得眼直,赶忙垂下头,支吾道:“通道的传说……原来是真的。”

“不错。部分能力者在身死之后便会步足通道,你所处之地便是你的个体领域。”他顿了顿,片刻迟疑后道,“在昏迷之时,你死前的记忆被投射到周围环境中,我正巧经过,并非有意窥视。不过,对于你和你的师门,我只能说声抱歉,请节哀。”

此话一出,银玉平静的心波澜陡然再起,师门惨死的画面如走马灯一样巡回在他眼前。

银玉连连倒退数步,而随着他的动作,四周黑雾再起。

死前的释然一去不复返,记忆的小口牵一发而动全身,恨意和悲伤突兀袭来,情感在胸口爆裂。

银玉脚踝绵软,身体摇晃,重心不稳,眼看着向后仰倒。

清风拂过,他贴上柔软若绸的白衣。

随之,周身的黑雾肉眼可见地淡化,数秒便尽皆散去。

见自己猛如洪水野兽的力量来得快去得更快,他愕在原地,连眼泪都停住。银玉不禁扭过脖子看他的脸。

不到十岁的银玉虽然心智匹敌十六七岁的少年,但他并不很懂美与丑,不过他觉得眼前之人长得真美,根本挪不开眼。

“我叫银玉,您是?”他问。

“雪集。”

银玉点头,迫不及待问:“你能消去我的力量?”

雪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的第一阶能力‘净’,表面上是使之清洁,但实为去除与阻隔,将污秽之物隔绝身外。第二阶‘浊’,是汲取与融合,将负面精神提取并纳于己心。”

银玉想起自己的作为,心中酸涩。他扁扁嘴,小眉毛蹙着,小心翼翼地问:“您了解我,能否指条明路?”

雪集思忖稍顷,缓缓道:“万物皆有相生相对之面,黑与白、清与浊,你的一二阶力量相生相克,而如何结合这两种力量,是你迈入第三阶的关键。”

银玉先是点头,继而摇头:“我知道这个理,但不知如何去做。”

雪集微微一笑,他的右手举起,在空中画了个圆。以银玉的脚下为中心,圆圈瞬间扩张。

银玉再抬眼,雪集已现身百米开外。

“想突破,那就释放出你的第二阶能力。”

银玉就是愿意相信这个初次相识之人,他一咬牙,身旁悄然窜出几个黑点。四周只有草木,于是黑洞吞吃着枯草腐植,灰暗的漩涡呼呼长大。

银玉额前汗流,黑洞一出现,他的心中空空如也,生不出半点感受,整个人如同置身冷夜冰河。

“银玉,我问你。”

雪集的话音遥遥传来。

“师门被灭,你恨吗?”

银玉眼眉立起:“他们无端杀人,我当然恨啊!”

心念一起,黑雾漩涡若看到猎物般猛扑上去,恨意从心中缓缓淡去。

“你恨吗?”

声音再次传来。

银玉一怔,咬牙道:“如果我够强,开始便能阻止一切,不至于躲起来看他们死。”

漩涡又一次胀大,把他那不甘与悔恨吞进腹中作新的滋补,黑洞愈发充盈。

“你恨吗?”

第三次发问添入肃杀之意。

银玉垂下头,眼神发颤。

“我恨我自己,用残忍的方式绝去他们的转世——我一样、罪大恶极。”

他以“罪人”自居的心让黑洞蹭蹭疯长,黑气沾染上至天、下触地,浓密如厚霾,滚滚如乌云。

直到此念头也随之消弭。

“你——恨吗?”

声音拉长,竟第四次问出相同的问题。

银玉心神恍惚,呆呆发愣,他当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漩涡将所有构成“恨”的因素全全吞噬,他该恨,却恨不出来。

银玉无力地望向自己的双手,然而就在手心中央,他蓦地瞥见一丝光亮,微弱却净白若月华。

一个可能性让他眼中一亮。

他用所剩不多的力气放声大喊。

“对啊,我恨啊,恨我没能早点察觉到——”

银玉眼中决绝之炎滔天,净白无暇的身影在浓重的昏暗中划出一道破天之光。

“原来‘怨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用全力怒喝一声:“净!”

“轰!”

所有黑洞一齐爆炸,炸得轰轰烈烈,碎裂为晴空下的黑色烟花。

先用“浊”将拖住自己的负面情绪全全吸出,然后凭借“净”的力量统一清除。

这是自己与自己抗争的大胆创举,而银玉知道,如果没有雪集在关键时刻护住自己,“净”与“浊”冲撞的瞬间,他定随之四分五裂。

余烬弥散,清澈明亮的晴空重现头顶。雪集来到他面前,白衣似雪,眉目如画。

“做的不错,这就是你的第一次突破。”

“谢谢。若不是雪集大人出手相救,我无法自保。”

“不必道谢。”

雪集把手放在银玉肩上,轻拍几下。这年纪虽小却心智超人孩子,干净得像个玉娃娃,心底纯净得仿佛净水白莲。雪集发自内心地心生爱怜,就像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雪集柔声道:“银玉,别叫我大人。你是少有的能长久地居住通道之人,此个体领域的空间专属于你,可安心寻找属于你的道路。我隔一段时间便会来看你一次。”

银玉眼眸湿润:“人间我已无牵挂,唯有在此平静度日。您待我有恩,我定不负厚望。”

雪集谆谆道:“能力者走的理论与实践之路与你不符,你需静心修炼。你身上并生有两种全然不同的力量,我希望你能找到两者之间赖以生存的过渡。”

雪集说完便转身,可白衣被银玉的小手拉住。

银玉垂着头,用力眨眼憋下眼泪,眼睫扑扇。他犹豫许久后问道:“可若是没有您,我不敢碰我的力量。”

他不知何时已经对眼前之人产生依赖之心。

雪集浅笑道:“每隔三个月,我来看你,帮你突破。其余时间,便用来建设你的领域,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银玉松开手,随即埋下脑袋,深施一礼。

“您愿意助我突破,我感激不……”

恭敬之话未尽,金色背影渐渐淡去。

银玉扬起头,一股难言的情绪蔓延心头。

雪集,他明白我的处境。

他愿意帮了我一次,并无条件地许诺一直帮我。

他的强大让我好生安心。

心中的一处最重要的空缺非他不可——

只有他。

银玉双膝跪地,双手按在茵茵绿草之上。白衣飘起,银发舞动,净白的小身影仿佛雪山之巅扎根冰川的雪莲。

他全心全意只为说出一句话。

“从今往后,您便是我的第二个师父。我愿用余生伴您左右。”

雪集的身影远去,简短一字悠扬着落入银玉耳畔。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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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夜菊那样绽放》是《雪殇》作者高宏的心灵感悟随笔,年少的回忆,心情的驿站,挚爱的心思,水样的人生。不管是在阳光户外,还是在黄昏的雨巷,我们可以透过玻璃杯对着浮浮沉沉的茶喃喃轻语,也可以和知己友人一起倾听天籁之音,在作者的笔尖,我们会发现自己生活的城市是那么的美丽,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徜徉其间,与如茶的女子一起享受茶语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