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子里,徐瑾纯放下了木盆,拾起破伞又看了看。
伞已经破败的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一点修复再利用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算了吧,徐瑾纯将它扔掉,眼不见心不烦,本来雨天就又压抑又困的,看到这伞岂不是更要抓狂。
数了数日子,再过四五天旬假就到了,刚好去集上买把素伞,回来再好好的描画!
这次画的一定要比上次更精致!她恨恨地想。
什么马叼走了?这等鬼话居然也能睁着眼一本正经地说出来?
信他个大头鬼哦。
真是一言不合就瞎搞破坏。
还说针对他!她有闲到给自己没事找事嘛?她巴不得没有遇见他这样的麻烦!
一张无辜的脸上就差写上大字了,徐瑾纯想,嗯,如果让她来执笔,写个什么好呢…不如右脸写个“找”左脸写个“事”?
这样他臭美地照镜子的时候就可以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本质了,多好哇。
再说了,她什么时候爱吃鱼了?她这辈子都不会爱吃鱼!
被鱼刺卡的感觉,她可不想随随便便再去回忆一番…
她回屋舀米,淘米,添水,生火。煮粥的一整套流程她已经不能再熟悉流畅了,只是吴嬷嬷却无法尝到她亲手做的了。
她刚逃出那高墙深院的时候,马不停蹄地赶出京城,一路漂泊,早已经练成了一身耐饥的好本事。
渐渐安定下来后,她每晚都会熬上一点粥,稠稠的液体从瓷勺中滑入嘴里,将胃和四肢都烘得暖暖的,既可以提醒她那些未尽的往事,也可以稍稍驱走漫漫长夜里的寒凉。
用过粥,洗了碗筷,她如常看了看翌日课上要讲的内容。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初学这首诗的时候,身旁那群人对这样一个被遗弃的可怜妇人并无怜悯。
在那个男权未上的氛围里,他们压根没有将这泣血般的痛诉放在眼里,也对夫子那君子求爱不能作假的说辞如耳旁风。
于他们而言,这首诗不过是堆砌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比和兴的艺术手法、对比的表现手法和借代顶真修辞的字句。
他们的婚姻不仅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各个大家族拉帮结派维持关系的利益产物,终其一生也未必能遇到那个彼此真心相爱的人。
当时的许瑾纯并不敢加入他们的言论,她只是一如既往,沉默地窝在角落里,看着周围的权势子弟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姻缘对于一个戴罪奴籍的人而言,本就是无望的非分之想。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将这两句诗反复念了几遍,她把书和脑中不该有的翻涌情绪一起丢下,躺上床榻。
暮春时节的夜还是比白日里凉了许多,许瑾纯裹好棉被,阖上双眼,在浅浅的虫鸣里酣然入睡。
——
他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稳稳地坐在系了红色丝绸的高头大马上,走在长长的接亲队伍的最前方,偶尔向路边围观的百姓挥手致意,洁白的面庞温润如玉。
马蹄一下下踏着京城那宽阔的青石路板上,哒哒的声音和着那喜庆的锣鼓声声,一派火红热闹的祥和。
许多担各式各样的红色家具绵延数里,“红妆”妩媚“十里”浩荡,既显得澎湃如涛、热情似火,又让人感叹富庶典雅、清丽精致。
八个穿着喜庆的人抬着那京里一向颇为流行的万工轿,轿侧一绺绺暖橙、浅灰、淡绿、卵黄、藕粉和大红的流苏随着轿子的平稳前进而微微荡漾。
新娘娴静淑婉,落落大方的随着两人手中的红绸缓缓行至正厅,拜堂入洞房。
龙凤喜烛将室内照的无比明亮,火苗轻轻摇曳,搅动了一室凝滞的空气,让它变得暧昧不已。
红色的盖头下,伊人面颊柔白,柳叶眉细长,口脂鲜艳欲滴。
满月下,一对新夫妻正深情凝望。
忽放帘帐,被翻红浪,春宵绵长……
画面突然剧烈抖动,一切被打碎,旋转、翻转。
“木槿……”
“木槿……”
一声声温润低沉的的呼唤……
是谁?
好熟悉的声音啊……
一下下的敲打入心……
是那些年的那个他吗?
循着声音,许瑾纯来到那人跟前。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面如温玉,书卷气浓,运筹帷幄讨论时事的时候眉目间还有隐隐的霸气。
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龙章凤姿,那人的一抬眼一皱眉,一笑一怒,都已经深深地刻入脑海……
许瑾纯还未来得及再看看那眷恋的眉眼,画面再次剧烈晃动……
玉面公子再次变了样子,他狭长的凤眸里满是猩红。
语气里是满满的质疑,炎炎的怒火;是深深地歉疚,微微的藐视……
每一种含义只消片刻就化成了一把把尖尖的利刃,没有任何束缚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扎的人到处都是伤口,鲜血一股一股的涌出……
她好怕……
后退,后退,后退……
再一回头,却是已到悬崖边。
身后是千丈峭壁,身前是痛苦无疑。
可那人还在一步步逼近……
许瑾纯猛地从梦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愣神片刻后,意识终于一点点的从梦魇里剥出。
身上已是冷汗涔涔。
被浸透的衣物紧紧黏在身上,又凉又难受。
再回首那梦境,还是如此逼真,连痛感都真实极了。
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一春幽梦逐游丝。
她的总角之年,没有借“抱布贸丝”前来求娶的氓,没有“溯洄从之”苦苦追寻的君子,只有冷冷的嘲讽和浓浓的自卑如影随形。
幼时的话,都是做不了数的吧……
当时有多么真挚而暖心,现在回想就有多么刺痛和伤人。
月照当空,夜寒惊被薄。
大梦一场整十年,抵足美好不成眠。
才道莫伤神,枕上湿一痕。
许是忌惮这样的梦境,辗转反侧,许瑾纯终是再难入睡。
一片冷香唯有梦,十分清瘦更无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