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他。
江弘文踩着溪边的小石子从不远处走来。
走到距许瑾纯十数步的时候,还加快了步伐。手中的锦袋随着步伐活泼地在衣袍下摆处跳跃。
他刚刚见夫子回头了呀,怎么现在和没看到他一样,手上动作还没有半分停顿的意思,居然……在洗衣服?
自小锦衣玉食的他惊奇不已。
许夫子居然会洗衣服?!
在他的认知里,夫子都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僵硬脸,手执典籍摇头晃脑地吟诵那些拗口的字句,口水和嗓门齐飞,脸庞与墨水一色。目光永远粘在书页上,两耳不闻各种事,一心只顾在教书。
在那些夫子的世界中,只有传道受业解惑,没有半点生活的气息。
而许夫子则不同。许夫子会跟你说些玩笑话,虽然面上还是冷冰冰的表情。
虽然那些玩笑话多半都不大中听……
许夫子撑自己画的纸伞,穿自己洗的衣服。
离开了教书的部分,许夫子的日子过得似乎依旧有滋有味。
另一厢,许瑾纯有些诧异。
这自诩风流的江小痞子站在那儿一言不发还一动不动,就好像一阵凝固的阴风,让人后背发凉。
不会是要搞偷袭推我下水吧?
她突然有些后怕,以这小少爷的流氓手段张扬作风,这样的报仇好像也算是意料之中?
自己的小命还要留着,好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呢。
想到这里,许瑾纯麻溜地回头看了看那让人百般不放心的少年。
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只有大写的尴尬。
江弘文在夫子身侧的一块大石上席地而坐,真诚地笑道:“今日课上江某冒犯了,这袋中之物就当做赔礼,还望夫子笑纳。”
徐徐微风迎面吹来,柔柔地拂过许瑾纯的发梢,和对面那人舒展开的眼角。
许瑾纯看了眼那锦袋,没有说话。
锦袋上不像寻常女子绣些花鸟鱼虫的所用之物,而是用少许金线勾边,用孔雀蓝、蓼蓝、群青色的丝线绣了大片大片的山峦。还有银色丝线绣成的袅袅云烟点缀其间,别样的雅致大方。锦缎做的绣布平整针脚密集,一看便是出自大家族之物。
她在京中过了那么多年,虽不曾学绣工女红,但赏鉴眼力多少也练了一些出来。
而这只锦袋,和她现在所处的世界已经太遥远。
她不能收。
好不容易离开了那样的环境,如若收下便会有再次失足落入深渊的感觉。
见许瑾纯并没有要接过的意思,江小少爷忽然觉得那缕缕的清风像是一下下地打他那张嘴角都快笑僵的脸。
心中积聚的怨气小火苗一瞬间复明,恣意地摇曳着,任由风力助它扩张。
“怎么,许夫子这是看不上江某的赔礼了?礼轻人意重嘛,虽说区区薄礼,但此物今日倘若拒收,明日重金也难求啊…”
边说还边乖乖地眨了眨眼睛,一派温软乖张的样子。
许瑾纯心下撇了撇嘴,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水里捞出来,狠狠甩了两下。
然后一脸无辜地看着江弘文用袖子擦脸上的水,语气平静:“呀,本夫子也是一番好意,怕这不干净的溪水弄脏江小少爷的锦袋。只是忘了锦袋是给本夫子的,弄脏了也无妨。”
装作没看到江小公子那忽而闪过的生吞虫子一样难看又立马恢复如初的脸色,自顾自地接过袋子。
这江小少爷面上为何还不起大风大浪?真是奇了怪了。
她摸了摸锦袋里面硬硬的,像是长条状的东西。
咦,里面竟然不是她之前想的死蟾蜍活蟒蛇臭耗子之类软趴趴的东西?
他的良心会这么百年难遇的现世?
怎么可能!
许瑾纯果断的将锦袋的抽绳松开,往里瞟了一眼,心下了然。
她就说,肯定是江弘文拿的!
只是…干了的泥土密集地黏在伞身,还有好几处大小参差不齐的破烂之处,原本普通的竹制伞柄也因为被折断而生出的毛糙末端而抢眼不已。
她的伞啊!
这小少爷脑子被雨淋坏了吧!
见许瑾纯被气得脸色有些发白,江弘文也不再掩饰了,那抹得意的神采飞速地从嘴角爬到了眉尾。
“昨日本少爷的马不知在哪里拱来了这把伞,从马嘴里夺过来的时候就成了这番破败的模样。本欲扬手随地一扔,见有几分眼熟便留了下来。后来细细一想,这可不就是昨日辰时和夫子会面时夫子撑的那把嘛!这不,马不停蹄地就来物归原主了。”
小心翼翼地瞄了瞄许瑾纯的脸色,看到是满意的微愠后,江弘文望向潺潺的溪流,又张开了嘴:
“敢问夫子是否爱吃鱼?”
许瑾纯懒得抬眼,只冷声问:“何出此言?”
内心:谁给你的自信来问这些与你无关的乱七八糟,自信到看一眼溪水就能自己“长风破浪会有时”激情澎湃上了?
江小少爷摸了摸鼻子,笑道:“江某无他意,只是看夫子平素里比较爱挑刺,所以瞎猜的。”
许瑾纯:……真想用驴皮熬制的阿胶把你那长在驴脑袋上的长长的驴嘴粘牢不让你再叫。
那人偏跟了上瘾一样,施脂一样的红唇还在令人厌恶的一张一合:
“江某游历海边时,曾尝过一种珍贵的海鱼,此鱼味道鲜美无刺,不若暑假随江某去开开眼界,那鱼江某请客夫子想吃多少都管饱,说不定这毛病慢慢就能改掉了,届时还是这茶树湾镇美名远扬的夫子……”
许瑾纯:……你接着说,我先不生气,你都不值得我浪费表情。
“江某将伞物归原主,也不求重金厚礼回报,只求夫子能改改这等小毛病,别总针对江某嘛……”
许瑾纯反思,我晚膳还没吃来听你吃饱撑住了的嚎叫?
到底是心智未成熟,就如那技穷的黔驴只会一通吼叫。
忍无可忍,努力压下那股令人牙痒的恨,开口道:“
不知江小公子是晚膳吃多了出来闲逛之前不都不漱口的吗?张口闭口都是讨人嫌的味道;
还是没睡醒梦游到河边准备冷水洗脸的。本夫子刚刚已经用冷水给你泼过脸了你还没醒吗?
那就劳烦你再多洗洗,洗完别忘了以溪水为镜照照自己的嘴脸可否真的处处惹人怜。”
语罢捞起木盆和破伞起身离开,将地上躺着的孤零零的华丽锦袋和坐着的懵了的江小少爷远远地抛在身后。
江弘文愣了半天,居然没有惹夫子生气的快感和兴奋,这个认知让他挫败不已。
他才不是处处惹人嫌!
明明是走到哪里都有人前拥后呼的啊!
夕阳西下,他鬼使神差地撩了一捧清澈微凉的溪水,将白净俊逸的脸抿了抿。
走到另一处树下,牵马离开。
红艳的霞光里,他的背影看不出任何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