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柳的声音隔着窗户传了过来:
“子老爷已经午睡了,请大人稍候,奴婢这就去叫老爷起来。”
高比穆转过身,背对众人,抬头默默看着这边老屋的高高檐角,良久不发一言,眼中半是暗影半是青天白日。唐瞬乙在他身边说道:
“大人,子归逢如此建造院落,下官以为很是周到。”
高比穆点点头,说道:
“你姑且讲来听听。”
“这新起的院落么,占地不大,里面几间小房子也是简简单单,不算是上规模的工程,所以在建造时闹出的动静自然也小得很,不会搞到尘土蔽日污七八糟,也不曾断水绝缘,更无改变地层构造从而遗害这一方的水土,如此一来,他这里左邻右舍的生息便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唐瞬乙一面说一面暗中察看高比穆神色。高比穆偶尔紧抿了嘴唇,偶然于眼中放出一丝光彩,除此之外面色平淡,并无过多表情。
这副表情是何意思,唐瞬乙揣摩不透,心里有些忐忑,无奈自己已经开了话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记得他图中规划的那几间房各有所用,下官觉得他子家也就那么几个人住在这里,既不再是什么大户人家,也用不着大兴土木,他这么安安静静地起几间房子,恰好足够一家人饮食起居的用度。而这与大人这几年就地取材降低损耗提倡简朴的施政纲略却是相通的。”
只有我知道高比穆这时有些三心二意。高比穆拈着胡子,心里想着子归逢曾经十分凄惨的境况,一时间浮想联翩,然而他还是听到了唐瞬乙说的每一个字。这时他把手放下,脸上微微一笑。
唐瞬乙仿佛看到了无声的鼓励,趁热打铁又再说道:
“此地原是一片泥泞污浊的菜地,终日浇肥施粪,苍蝇蚊虫乱飞乱舞,邻近左右居住的人虽不言语,但对此的嫌弃一定是有的,毋庸讳言么。这回他在这里栽梅种竹,引得莺歌燕舞,空气清新,不但自己可以肆意呼吸,怡然自得,邻居也不用再与污臭为邻,也一定心怀喜悦。”
又看了看跟在一旁的八戒,说道:
“平素大家都说外出谋生不容易,那是因为地方上的人对外来的人都有一些本能的排斥,处处对外乡人充满了戒心。但子归逢不但让他们在宅院的一墙之隔住了下来,还专门留下一条通道,便于两边来往交流,这种临街宅地修造新房的模式可谓是填补了两种人之间深深隐藏的沟壑,增进本外地住户的联谊。如此一来,又是与大人提出的共创和谐杨美城的施政纲略一脉相承啊。”
说到这里,唐瞬乙感觉浑身不自在,额头有些发热,遂把手伸进怀里摸索手帕,打算如果虚汗真的下来了,就拿出来拭擦拭擦。
唐瞬乙知道自己说的这些都是歪理,但他又有何辜?这不过是作为下属为了乞讨上司欢悦而说的牵强附会的奉承话。
我深知按照高比穆以往的个性,一定会嗤之以鼻,少不得要挫一挫身边这样的歪风邪气,但是此时此刻,高比穆突然觉得这些奉承话也还是有几分根据的,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只要把它稍加改动写到述职文书上去,会是一篇极妙的文字。
高比穆对自己过往的转念反省并非起于今日,日日反省,今日感触更多。他在猛然间想到了自己那为了讨要生活而离家千里的三个儿子,一时忧心忡忡,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让时刻盯着他观颜察色的唐瞬乙又再次越发地忐忑不安了。
虽然偶尔有些分神,高比穆仍不失为非常之人,竟把唐瞬乙说的话一字不拉地全听进了耳内,此刻唐瞬乙停下话头,有些不同寻常,他便意识到自己该说些什么抚慰一下这个勇于表现的幕僚了,乃打起精神笑道:
“唐主簿眼界果然独到,竟然能把翻修改建的事情诠释得如此意义重大。”
话题一转,又说道:
“也罢,此番抛尸一案来得不巧,或与政绩年检交织重叠,我若无暇顾及这次的述职文书,到时候就由你来帮着润色,如若上峰不持异议,以后杨美城各处的房子再有翻新改建的,便据此结合实际情形推而广之。”
这一来唐瞬乙算是明明白白了,按耐不住心中窃喜,毫不顾忌外人在场,一面作揖一面口称:
“属下谢大人栽培!”
杨美城的官员得到高比穆嘉奖和肯定,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唐瞬乙自认是未来的治世良才。我曾经见到他暗忖自己在高比穆麾下担任主簿多年,惮于高比穆一直严苛高傲,干练老辣,却又不近情理,不事俗务,所以常年不敢直抒己见——如此不能表述己见,令他心中实在难受。
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观察到高比穆不但明显的苍老了许多,而且在待人接物言辞举止上也渐渐地发生了一些变化,不但不再轻易呵责时常玩笑打闹的衙差,对下属官员面前,高傲刻板的老脸也蓦然消失了,而且有时显得心事重重,全然不像这么多年来对所有公务一概胸有成竹的样子。
唐瞬乙暗中打听,原来几个月前,高比穆的小儿子已经离他远去,这样家中就剩下他夫妇二人,日间极其寂寞,此外还打听到高比穆与告退了的田员外私下里来往了几次。唐瞬乙本非庸人,据此判定高比穆自知已老,升迁无望,遂不想在官场上再留恶名,以避免将来告退之后与同僚相见不欢。
唐瞬乙入仕十多年,在主簿的位置上就已经坐足了满满十年,他在仕途上举目无亲,清官治下囊中羞涩,想要往上爬着实艰难。这些日子他早就想好了,为了自己在将来的仕途上还能有所作为,一定要放胆一搏。既然每日面对的官居四品的老上司曾经是可以通天的,那么一旦有了时机了,便将思考妥当的言辞语意和盘托出,以其换得些许赞扬,权当是日后可能生迁的资本。
未几,翠柳扶着子归逢出到天井,朝众人浅浅道了个万福转身回屋沏茶。子归逢刚从午间浅睡中醒来,恍恍惚惚,惊讶的看着高比穆和唐瞬乙,作揖施礼道:
“老朽室陋屋贫,两位大人竟然大驾光临,真的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折杀老身啊!”
众人站着微笑,子归逢又急忙说道:
“大人快些请到屋里坐,在此处站着成何体统?不是我子家待客之道。”
高比穆笑吟吟地说道:
“老哥莫要着急,我等今日此来,只是看看你家里新房的构造,并无其他公干,用不着这般拘谨。”